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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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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燕远归来再传惊耗群雄争问讯急起风波吴璧吴璞望着老妇人,也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老妇人适才跪拜时,将筝放在地上,这时又慢慢将古筝拾起,抱在怀中;抬头对二人道:“夫人得着穆三报信,知道岛主竟然被你们兄弟所伤,毒发而死;当时问情由,穆三也说不明白。夫人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可是她一听见惨变非常,顾不了许多,当天就托莫老爷子照料岛上的事,带着我和灵洁小姑娘离岛。我们到了江南,夫人让我陪着小姑娘住在金山,自己去访寻,要擒你们回岛。并且要找岛主遗骸安葬。我自知本领不济,随夫人去也无用,而且岛主的骨血只有灵洁小姑娘,我在那里护着,也是重责。所以夫人就独自走了。夫人临走曾说:‘我如果两月不回,又无音信,就一定也遭了叛逆毒手。你就快送姑娘到仙霞岭,找我叔父抚养姑娘长大复仇。’我那时候抱着灵洁姑娘,说不出一句话,真算得是生离死别!

“灵洁姑娘虽然只三岁,已经懂得些事了;先哭了几声,后来夫人走到门口,又回头来摸摸她说:‘孩子,妈妈要是不回来,你要听彩凤的话,以后无论到那儿,要记得听话用功;记得给爹妈报仇。’她听了反而不再哭,却抓着夫人的手说:‘我记得,我记得,我要报仇。’夫人笑了笑又哭了。我是头一次看见夫人哭。”老妇人说到这儿,脸上上片梦意;吴氏兄弟却低下头,微微抖颤。老妇人又说到:“谁知道夫人真的不回来了;那时候是二月里,过了不到一个月,忽然来了一位道长,抱着一个婴儿,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到金山找我。一见面,他就给我血书看…”吴璞哑声问道:“什么血书?”老妇人眼光死死地望着空中道:“血书,那是夫人从衣衫上撕下来的一块白绢;上面还零零落落写了几行血字;有你们弟兄的名姓,有我的地址!下面有五个字是:‘问彩凤索女’;还有个大‘仇’字。写在你们名姓下面,缺了半笔。那是夫人的遗书!

“我看见婴儿,知道夫人临终以前产子;又问明那位道长的来历,知道是昆仑掌教,我就遵命将灵洁姑娘给他;盼着两位幼主给父母复仇。是的,夫人也丧命在你们手里,你们真毒!现在该杀我了吧。”老妇人脸上反有惨惨的笑容,看上去十分可怖。吴璞颤声道:“彩凤姐,不要如此说。我们当时的事,你不知道。让我说给你听。夫人在杭州遇见我们,晚上在山上和我们动手;我们弟兄说实话,不敢伤她;可是她连下毒手,我们两个人只是退避;我臂上受了剑伤,又中了一掌,堕下崖已经昏过去。大哥原先被岛主所伤,刚刚痊愈;他被夫人擒住,他便动手也不是夫人的敌手,他就束手就缚了。夫人捉了他又下崖来捉我:我刚好醒过来,看见夫人挟着大哥过来,我再顾不了什么,我就抓着金环打。我本知道夫人武功盖世,又是立意要置我们于死地;不比岛主当时酒后大意,让我在背后偷袭;我估量打不伤夫人,那知道夫人用力久了,胎气上冲,跳下岩就站不住脚,我四枚金环全打上,而且都是喂毒的…”老妇木然接口道:“四枚金环,都是喂毒的?”吴璞语音低得几乎使人听不清楚:“是的,四枚,都是喂毒的。夫人倒下去了;大哥在地上摔出老远;大声喊我骂我,我还是糊糊涂涂,大哥来拉我过去看夫人;夫人已经晕厥了,浑身冒黑血;我知道糟了,打的又是喂毒金环你要知道,我那次伤了岛主以后,自己本来立誓不再用喂毒金环的这次糊糊涂涂又用它;我赶快掏解药,可是解药没有了;我先前堕下崖来,跌在溪水旁边,衣服破碎了,解药药盒早让溪水冲走了;我们兄弟仍不死心,还在星光下绕着那片地找来找去;等到我们实在找不着,再回去看夫人,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大约自己知道受了重伤,挣扎着走了。我们真没想到…”吴璧半天不出声,这时忽然接口向老妇人道:“彩凤姐,这真是我们弟兄命该犯此大罪;我倘若和夫人多支持一会儿,夫人要是在和我动手的时候胎气上冲,事情也不会坏到这样;我们当时要是不地摸索找解药,夫人醒来我们也可以当面请罪;咳!死在夫人剑下也比这样负罪抱恨强些。”吴璞忽然神微变,吴璧也未留意,又道:“当时我们料夫人一定在近处落店,商量好天明沿着这大路一带到旅店挨次寻问;找着夫人以后,我们再去找解药回来医伤。谁知道我们找着夫人已经晚了。”老妇人突然转过头,面现惊异之,问道“什么?你们还见着夫人?”吴璧摇头惨笑道:“见是没见着。我们找到西湖附近的吉安店,知道夫人落脚在那儿,还已经产子;我就给了店伙一些银子,让他请名医先用药;我们就赶去找神手华陀,因为只有他能解各种毒药…”老妇人听到这里,连连挥手道:“不用说了,赤子亲临金山,带走了灵洁姑娘,告诉我夫人在西湖吉安店里身亡。我赶到杭州,店伙告诉我这位夫人早经安葬了。事情是一位什么镖头经手料理的,连葬的地方店伙也闹不明白;我连夫人遗骸都见不着,墓也找不着。”吴璧道:“那位镖头是我的好友,我本来托他照顾夫人,不想倒让他安葬了遗骸。他怕惹事,所以在碑上只刻了‘方夫人墓’四字。你要谒墓,后我们陪你去一趟。我们弟兄赶回来,陶镖头带我们去看过。”老妇人先前虽神惨淡,却似乎心神丝毫不;这时神反而不安起来,眼望着吴氏兄弟,手指有意无意地微拨筝弦,那一声铮铮之音,听起来越发苍凉凄厉;半晌忽然长笑一声道:“我此际何必谒墓,夫人子女不久自会去访求遗骨。我问你,你们如今作何打算?”吴璧惨然笑道:“我也知道,两位幼主在昆仑苦练多年,目下已经来到黔滇一带。我们尚能有何打算?两位幼主到此,我自当将往事说明,任凭处置。”吴璧望望老妇人,方想再说,老妇人却冷笑一声道:“你这可是真话吗?”吴璧苦笑半声,轻轻摆头道:“彩凤姐,我们弟兄罪孽深重,不敢说什么是非曲直;可是当并非有心叛弑,十八年来也无一不在自责;幼主到此,我们断断不敢再无礼。彩凤姐,你是随待夫人朝夕不离的,我向来不合作伪,你难道不知道?”老妇人脸渐转温和,轻喟一声,低低说道:“我知道,你一向诚厚。”吴璧回顾吴璞,吴璞却一指案上道:“彩凤姐该明白,我们倘若有心弑主,那能供着岛主遗像和遗骨。”老妇人一听“遗骨”二字,猛然立起道:“怎么岛主遗骨在这里?”说着便往香案前走。吴璞跟过来道:“岛主伤后,引剑自刎;我们将遗体就地埋葬;头骨和伤处落下来的几片碎骨就一并供在这里,以示不忘旧恩。”老妇人到案前轮开木匣匣盖,望着匣内遗骨,又泪下如雨,良久,才徐徐转身拭泪向吴璞道:“不瞒你们说,我当听见凶耗,还不深信,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我所深知,不是负义之徒。后来夫人身亡,事迹昭昭,我不能不信,可是总不明原委。这次我知道两位幼主要来你们这儿复仇,估量或在你寿辰来此,当着在场江湖人物问罪,所以我改扮了赶来。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心意,只是我多年来心如死灰,生死早已不顾,只想能见着两位动主,所以舍命闯进庄来。适才你们这一番话,倒使我深意外。你们倘若当年真是事出无心,或许两位幼主也能原宥。只是你们今既不忘恩负义,当为何伤了岛主?我还不明白。”吴璧刚要答言,吴璞却抢口道:“这事说来益发话长,我先问你,你可是见着两位幼主了?”老妇人偏过头,凝视着吴璞,忽然又冷冷一笑道:“你们问这个作什么?你如想从我口里套出什么,再去对付两位幼主,那是妄想。”吴璞连连摇头苦笑道:“彩凤姐,你还是昔年一样多疑。我们弟兄倘有恶意,岂能如此对待你?幼主踪迹我们也有所知,适才不过关心他们姊弟,随便问问。彩凤姐,你难道忘记了?当年岛上夕曛亭你我对坐谈心,你原抱着灵洁姑娘,我还帮你抱了许久。现在他们姊弟虽当我们是仇家,我可还记得当年往事。”老妇人似乎猛触心事,突然掩面走向墙边坐下,一阵微微噎。吴璧吴璞又随过来。老妇人衣袖一撤,两人却微微一惊,原来扭老妇人的彩凤脸上颜和皱纹本是用了秘制药汁易容;连哭几次本已有点点泪珠,这时又用衣袖面一擦,脸上皱纹未除,颜却变得一块黄一块白;吴氏兄弟在忧惶悔之中,但看了她的古怪面,也不苦笑,彩凤却未留意,泣声一止,便立起来道:“我得走了;两位幼主不出数必来;我也暂不远去,只是不能在你们庄上逗留,以免被幼主认作一丘之貉…”吴璞脸上一红,口道:“彩凤姐,你还是不能相信我们兄弟的话不成?”彩凤凄然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十八年只抱着夫人遗下的心古筝怀想故主,别的事早已忘去。你不要再说往事来扰我。能否原宥你们在两位幼主,我无话可说。我要走了,要走了。”彩凤举步向内室就走,吴璞赶上几步,低声道:“今一谈,多少表明我兄弟心迹,是非自待幼主裁断。我来引你走另一条秘道出庄。”彩凤微一皱眉,吴璞在后道:“你脸上药汁染了泪痕,不可让庄中人看见。”彩凤微怔了一下,不再言语,侧身让吴璞先走。吴璞在内室一张茶几旁边,伸手按着墙上一个圆板左右旋转几次,墙角忽然嘎嘎连声,现出一个小门。三人便从小门走去。

这一条秘径直通庄后,出口是在一个山坡上,丛林四散外面决看不见。这是碧云庄最隐秘的一条出路,一向未用过;彩凤此次却用着了。

三人走到出口,吴璧向彩凤一拱手道:“倘若幼主到此,我们定不一误再误。只怕无缘再见了。”彩凤眼光与吴璞一碰,低声道:“但望我能再来这里谒见幼主。”说了转身穿林而去。

吴璧目送她背景,呆呆不动。吴璞先也望着彩凤背影,等彩凤去远,方唤声:“大哥!”吴璧不答,吴璞大为诧异,回头一看,吴璧原来正眼望天空出神。两行清泪从面颊上直淌下来,吴璞素知乃兄为人最重情义,此际所实深,只得低声道:“大哥也不必太伤,还是回去吧。”吴璧仍不言不动,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似乎那朵朵白云中就藏着逝去的往事。

良久良久,吴璧才深深吐出一口气,黯然道:“人生如梦,真是一点不错。这也该是我回去的时候了。”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叹的仍从原路回到静室里。垂头坐在椅上,一言不发。

吴璞见他神十分颓丧,知道适才与彩凤一席话,已将往事勾起,便道:“大哥不回厅上陪客吗?”吴璧摆手道:“我此刻心情很,得静静休息一下,你先去吧。”吴璞呆了一呆,又陪笑道:“今之事已经落在众人眼里,大家难免心中狐疑,如果大哥不出去,岂不更让众人猜疑?”吴璧叹息道:“你我弟兄眼前死期已近,那里还顾得人家犯疑不犯疑?”吴璞脸微变,吴璧又道:“二弟暂且先出去,少时我自会出来。”吴璞腹的话无法说出,只得慢慢退了出去。这里吴璧抬起头来,默默看着南海岛主遗像,似觉万念皆灰。脑海里现出当年一幕幕往事:如何与众人泛舟出海,如何在岛上与岛主夫妇计议大事,后来又如何随岛主三次回到中土,如何力拒锦衣卫士和东西两厂的高手,自己在最后一次恶斗中被毒镖所伤,险些丧命,岛主如何细心照料,如何求得神手华陀侯仲永医治,在那天夜里,吴璞与侯仲永煮茶夜话,畅谈通宵,不料竟因这一席话便种下了今恶孽。

想到这里,吴璧不珠泪泣然,放在桌上的右掌不知不觉用力朝下按去,待他手掌移开时,桌面上已现出一个浅浅的掌印,指痕宛然。

再一想到那一庭中恶斗,更是惊心动魄,自己有生以来所经的任何一次恶斗,也比不上那一次惊险。岛主大骂着:“贼!”一柄长剑神出鬼没,自己和吴璞也竭力抵御。那时自己虽然再三恳求岛主暂时停手,听自己解说。但岛主如烈火,一步也不肯放机一会儿,自己身上受了两处剑伤,要倒下去,自己在拼力扎挣,岛主冲到面前,伸手扣住自己左手脉门。眼看自己完了,可是暗影中有人悄悄打出了在命金环…想到这里,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嘴里哺哺说道:“该死,该死!”一面不知不觉向南海岛主的遗像跪了下去。

他跪着,心里浑浑茫茫,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背后微风飒然,似乎有人立在背后,心中大惊,猛一掉头,他身后原来立着一个绮年玉貌的妙龄女子。

且说吴璞离了静室,顺着花园矮墙朝前厅走去,一路低头沉思,想起闹天枫书信上的话,真使人不寒而栗,以铁金刚凌兆揆受伤一事看来,仇家子女分明已练成上乘功夫,单以自己兄弟二人武功而论,万非敌手,虽说这碧云庄内外经自己苦心设计,遍布机关,但也未必能保无事,偏生自己这位大哥,却一味只知自怨自艾,全然不想如何应敌防御,难道就这么束手待毙不成?

吴璞默默想着,心下好生愁闷,忽然眼前人影一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旁笑道:“今天是二哥的好子,怎么却独个儿在这里散步呢?”吴璞抬头一看,见来人正是九妹吴玉燕,不大喜道:“九妹回来了。真好,这一下我们就有了救了。”吴玉燕微笑道:“二哥说什么有救了?”吴璞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先歇息一会,少时再来详叙。”吴玉燕笑道:“歇息倒不必,我要找大哥。大哥在那里?”吴璞道:“他刻下仍在静室里,你这时就要见他么?”吴玉燕道:“是的,我师父他老人家要我告诉他一件事,我此刻便去找他,回头再来向二哥拜寿吧,我也有话要向你说哩。”吴璞叹气道:“这样也好,你先到静室和大哥叙话,我到前厅周旋一下便来。”两人分手,吴玉燕径来静室找吴璧,吴璞却向前厅走去。

吴玉燕从地下秘径走到静室,一掀门帘,看见吴璧正跪在方继祖像前低头祝告,不觉一阵凄伤,自己也不惊动他,便悄悄立在他身后,直到吴璧陡然发觉,才向吴璧施礼道:“大哥怎的一人在此?”吴璧本不知何人潜来身后,看清是玉燕,不觉苦笑了一下;立起身来,也不答她的话,只说:“九妹刚回来吗?”吴玉燕和吴璧对面坐下,看出吴璧面惨,尚未说话,吴璧已问道:“静因师太她老人家康健吗?”吴玉燕道:“师父近来愈发喜静,她老人家也叫我问候两位哥哥。”吴璧忙站起道:“这那里敢当。”又道:“愚兄只盼妹妹昨回来,怎的今才到?”吴玉燕笑道:“原本是应该昨到的,只因路上有事耽误了。”吴璧对她上下打量一阵,叹息道:“妹妹虽得静因师太垂,常年侍奉她老人家,论理也是好事,但我们骨之间竟大是疏隔了,数月不见,你似乎功力又高了好些。”吴玉燕心里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道:“是么,我自己倒不大觉得,我那戒恶侄儿呢?”吴璧道:“他现在前厅陪客,待我派人去唤他来叩见你。”吴玉燕忙摇手道:“不必唤他,少时再见也是一样,我正有要事和大哥说,他是小孩子,听了去也不大好。大哥可知你们昔年的仇家之子已经寻来吗?”吴玉燕本意吴璧一听这话,必然十分惊惶,谁知他却只淡淡的反问了一句:“怎么你倒先知道了?是谁告诉你的呢?”吴玉燕暗暗诧异,便道:“大哥且先别管是谁告诉我的,只是我听说你那仇人子女已入昆仑门下,得了赤子真传,武功高不可测,倒要事先预备一下。”吴璧摇摇头,黯然道:“预备什么?我倒想屈留你几,好替我和你二哥两人准备后事。”吴玉燕大出意外,登时作声不得,半晌才皱眉道:“大哥怎的这样短气?虽说敌人厉害,也没有个缚着双手任凭人家来杀的道理…”刚说道此处,门外一人接口道:“九妹说得是,这事还是得你替我们拿个主意才好。”两人一看,进来的正是吴璞,吴玉燕急忙起身让坐,又要行大礼拜寿,吴璞急忙止住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讲究这些;眼见你我兄妹就要生离死别了。多聚一刻是一刻,快坐下叙话吧。”这一句话不打紧,却触动了吴玉燕的心事。她幼失怙侍,在静因老尼照顾下长大,后来两位哥哥寻到峨嵋来相见,当情景宛然在目,想起自己生来命薄,如今这两个哥哥偏生又遇到厉害仇家,眼见凶多吉少;万一不测,留下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她虽是玄门正宗弟子,但秉柔弱善,平时无事也还时生愁思,这时撑不住眼泪如断线珍珠似的直落下来。

吴璧见此情景,不悲从中来,脸上也是老泪纵横。只有吴璞平素最为心气刚硬,此时心思繁杂万分,看见幼妹下泪,也心酸裂,伸手轻揽玉燕的右肩,竟觉气咽喉,连话也说不出来。

良久,吴璞暗一咬牙,忽然张大两眼道:“当年虽怪我下手太毒,但也是情势使然;如说报仇雪恨,姓方的该先到北京城找皇帝老儿算账,然后才轮到我姓吴的。事情是非难定,纵使昆仑四子出来撑,我也不怕,要我束手待毙,那是万万不能。大哥如何看法?”吴璧看吴璞神异常,便低叹道:“老二,这十余年的静居养气,仍不能变换你的气质,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当年若非你暴,那会得我兄弟身负重罪,更那有今之祸?”吴璞冷笑道:“养气,养气,难道等人家将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养气么?”吴玉燕猛然一推吴璞的手,含泪喝道:“二哥还不住口,你是存心将大哥气死不成?”吴璞见吴璧果然已经颜惨变,心内也觉惶恐,暗想大哥生忠厚,对于弟妹一向十分友,看来自己适才的话也太过火一些,只得站在一旁,闷声不响。吴璧见他面惶愧,心里的话再说不出口,便柔声道:“二弟九妹都坐下来,且听我说。”吴璞默默坐在椅上,吴玉燕也拭去泪痕,心中暗暗盘算,吴璧并未立刻说什么,低首凝思了好久,才向吴璞问道:“二弟此刻心境可平定了些么?此事得平心静气方能得着头绪。”吴玉燕忙道:“大哥说得是,此时外敌还未到来,咱们倒先吵得乌烟瘴气也怪不好。”吴璧摇头道:“九妹不知,我不是此意。二弟,我问你,倘使两位小主人寻上门来,你将如何了断?”吴璞冷冷地说道:“我自然听大哥吩咐。”吴璧目光一闪接口道:“话不是这样说,如果我叫你引颈就戳,你也听从吗?”吴璞不响。

吴璧默然凝视他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二弟,咱们都是五十以上的人了,何必将生死二字看得那么重?古人说舍生取义,这些年来你也读了不少诗书,怎么还这样固执?”吴璞忿然作道:“小弟不解此意,一还望大哥说得明白些。”吴璧道:“二弟请想,当年我们因一念之差,误杀岛主和夫人,不但负尽厚恩,而且由此使岛主苦心经营的南海基业毁于一旦。如今事隔多年,两位小主人替父母报仇,这在他们是理所当为,慢说你我二人武功非昆仑门下敌手,纵使我们武功能敌,再去和岛主子女动手,也为天理所不容。…”说到这里,忽听吴璞发出一声冷笑,吴璧便咽住话,怒声问道:“二弟,你待怎么说?”吴璞嘴一动,却仍旧闷声不响,只目光中却含恨意。

吴璧又斩然说道:“二弟,你要明白,拔剑而起,身而斗的人,只是匹夫之勇,真正大勇之人要能明白是非,视死如归。我们虽当时并非有意弑主,可是…。”吴璞猛一摆手打断吴璧的话,沉声道:“大哥的教训,我本不敢驳,可是我如不说出我的话,又实在不愿闷在肚里;如果说出来,又恐惹你生气。”吴璧知他不服气,只得惨笑道:“二弟请说。”吴璞道:“大哥说了半,不外说我弟兄二人,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因此该一死以谢南海岛主在天之灵。小弟虽然不才,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却不明白这样做有何好处?”吴璧接口道:“无非是消除恶孽而已。”吴璞道:“大哥所谈恶孽,当然是指当伤了岛主夫妇一事而言了?”吴璧怫然道:“二弟你这是明知故问!”吴璞道:“不然,话不说不明,理不讲不清。如今我们且暂抛开起因不谈,只想两方既然动手过招,自然难免死伤。假如当时你我弟兄死于岛主剑下,或后来被方夫人击毙,那么他们夫妇二人是否算是罪孽深重?”吴璧道:“这却不然,方夫人替夫报仇,乃是本分。我们彼时如果丧命在她剑下,固然是死而无怨,即以岛主而论,当时我们劝他弃去南海基业,归顺朝廷,固然本心不是卖主,可也迹近叛逆,原是我们的不是。”吴璞冷笑道:“这话更奇了。大哥应该记得,当年我们与岛主翻脸,一非为财货,二非为权位,乃是为神手华陀侯仲永一席话而起,大哥还记得他说的什么吗?”吴璧证了一怔道:“我当然记得,他说的是:人死不可复生,方学士虽被夷十族,但忠名已传千万代,是求仁得仁,而南海岛主以方氏仅余的遗孤,尚能远走海外,保存方氏一脉骨血,已算天佑忠良。说到亡国之恨,燕王虽以篡夺得天下,但究是朱氏亲支,仍属大明天下,与异族入主者不同。何况皇帝(案指建文)生死难明;太子踪迹不知,如举义师,奉谁为主?倘若奉方氏,岂不更与孝儒学立志书相违?他又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胡人窃据中国百年,苍生苦极,如今天下稍定,再举兵也是又多屠戮。不如劝岛主,或者海外称孤,或则归隐中土,再休以“报仇”为念,更不能再说举义师。后来就是这句话,最使岛主动怒的,是不是?”吴璞点头道:“大哥记不差,侯仲永是这么说的,那么大哥以为这番话究竟有无见地呢?”吴璧低头道:“自然多少也有几分道理。”吴璞忽然哼了一声,须眉怒张,大声道:“大哥可还记得,当时咱们用这番话劝岛主,谁知岛主却大骂我们叛主,拔剑就砍,咱们话未说明,并非犯罪,那能俯首就死?眼看岛主要取你命,这才得我用金环一拼,伤了岛主。咱们当初原意既非卖友,亦非叛主,乃是赤心忠胆的劝他,当场也是他先下毒手。我倒愿邀请天下英雄评评理,看我们算不算犯了大罪。”吴璧摆手道:“二弟你且平平气。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依你这样说来,咱们并无不是处,但咱们如肯反躬自省,便知我二人实是不忠不义之辈。”吴璞不服道:“这话怎讲?”吴璧道:“侯老所见是非姑且不论。岛主平待我弟兄二人,可算恩重如山,但结局却丧命贤弟之手,只此便是咱们不忠不义。方夫人来中原找咱们寻仇时,她已有了十月身孕,杭州一会,也为咱们所伤,更是不忠不义。”吴璞面涨红,恨声道:“我没数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想大哥却大说起我来了。”他越说越气,竟一手指着南海岛主遗像对吴璧大声道:“他身为大明大臣之后,而要和朱氏争天下,这算得忠么?方学士是大明的忠臣,而子孙竟作大明叛逆,这能说是孝么?

以一己之私仇而不惜令天下苍生涂炭,这说得上仁字么?我们与他义同手足,一朝反目便置之于死地,这能说是义么?”吴璞如中魔一样声音愈来愈高,说到这里,那边吴璧已气得站起身来,厉声道:“老二住口,你这全是些强词之文过,原来你这样糊涂!”吴玉燕见二哥气忿难平,大哥也动了真怒,眼见就快冲突起来,难过万分,急忙劝道:“大哥二哥请暂息怒,容小妹一言。”吴璧颓然坐下,吴璞仍瞪着双眼。吴玉燕蛾眉紧蹙道:“此中因果小妹原也不大清楚,外人自然更加茫然了。…”吴璞口道:“那是自然,这本账如今只有大哥和我两人肚里明白,江湖上的朋友们连南海岛主这个名字,也多半不知道。岛上的人也不详知中原的事。”吴玉燕摇头道:“那也不然,据我所知,大约武当天台各派老一辈的人却对这事颇有所闻,但却和适才二哥所说的话大有出入。我师父也对小妹略为提过此事,似乎对两位兄长也颇有微词。”说到这里。不觉顿了顿,不好接下去。那吴璞脸突然转为灰白,望着玉燕道:“连静因师太也说我们不是么?咳!这让我们找谁说理去?”吴璞说着以手击额,颓然倒在椅上,就如一个濒死的病人一般,适才的一股气不知道怎的忽然消尽。

他心里只埋怨大哥,当年不该将这事太讳莫如深,以致得真象难明,各派长老当然从赤子口里得知这事端倪,其实赤子也只是听了方夫人林咏秋死前片面之词罢了,但如今又当怎样?

吴玉燕本不以二哥先前所说为然,这时又觉心里十分不忍,想了想便道:“二哥也不必如此,据我看来,这事还有几分可救。”吴璞忙问:“如何救法?”吴玉燕道:“所谓三人抬不过一个理字去;照刚才二哥所说当年情形,虽不能说咱们毫无过失,但也罪不致死。为今之计,只有请各派长老出来调停,再请上一些江湖上有名望的朋友,由二哥出场把话讲明,求众人公断;只要理上过得去,或能消去这场恶孽也未可知。”吴璧摇头道:“这样只怕不妥。这两位动主年轻气盛,此来又是替父母报仇,未必肯听从众人相劝。而且咱们弟兄俱已年过半百,却这样劳师动众的,就像向人乞讨饶命一样,那又何苦来?与其如此,依我看不如…”吴璞接口道:“大哥又要说一死了事不是?一死固不足惜,但却要死得明白。说明是非曲直,该死再死。我看九妹所说有理。倒是那方氏姊弟初次出道如未必懂得敬老尊贤,也未必肯听众人相劝。”吴玉燕凝思一下,忽道:“这个无妨。咱们请昆仑掌教自己处断好啦,他们总不能不听他师父的话。赤子决不能不问事理。”吴璞脸一震,道:“如能邀得赤子出来,这事大约还有几分可望,只是谁能邀他呢?”沉一阵,又道:“武当派的卧云道长对我们还颇加青眼,大约还不致置身事外。峨嵋静因师太倘能出面也行。”吴玉燕喜道:“如得卧云道长出面,这事就成了一半,赤子不能不接受卧云道长邀请;我师父那里由我去恳求。虽说师父似乎不以两位哥哥为然,但她并无定见。咱们只请他老人家一同公断此事,并不要向谁求情,或者师父也会答应。”这时吴璞神大振,便着手筹算起来,口里念道:“有了武当峨嵋两大派,天台派的闹天不请也会自来的,华山派的许伯景,可以托裴二哥去说,点苍派方面可请青萍剑客去邀请天虚子,大约也有望…。”吴璧忽然说道:“依我看来,这些事都是多余的。二弟且想一想,这么各处请人,一往一返,要多少时候?方氏姊弟如来,只恐早晚便到这里,难道他们还会静等咱们各处求救?”吴璞略为沉,目光连连闪动,心中已自有了计较,神比先前反安静许多,反微笑问道:“照大哥看来,该怎么办?”吴璧黯然道:“我看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啦,待他们来时,我自有一番道理。”原来吴璧秉忠厚,自从伤害南海岛主夫妇,多年来深自谴责,这次知道岛主子女将到,实无抗拒之意。他的主意是等他们到碧云庄,便邀入静室,在岛主遗像之前,说明当误会经过,然后再听凭方氏姊弟处置。先前他便一直如比盘算,这时告诉吴璞自己如此想法,吴璞一听,不由倒一口冷气,心想我当年费了多少心力,将这碧云庄内外布置得铜墙铁壁一般,便是为了对付今之事。你如今倒要俯首待死,岂不是发疯?他想着正待反驳,吴玉燕已抢着说道:“邀他们到静室来怕使不得。这静室乃是庄里第一个秘密所在;一到此处,庄内所有埋伏便已毫无用处。方氏姊弟毕竟能否与我们善了,尚是难说,自来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空言岂能使他们相谅?大哥还要三思。”吴璧摇头道:“我并不是求他们饶恕,只是想把话代清楚以后,便自尽在此,以了这场恶孽。”吴璞微微一惊,暗想道:“原来你还是这个主意。那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吴璞知乃兄情,一看神,便知劝也无益,看来这场祸事只有自己独力承当。他默然思索一阵,已经得了主意,便假意叹息一声,转向吴玉燕道:“九妹也不必伤,我如今也想通了,还是大哥的话有理,我们弟兄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享福也享了好些年,从少年时起,在江湖上荣辱也都尝够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如今便是死也不算夭寿,倒不如将这场恶孽了清,落个心安。”吴璧只当他说的是真话,徐徐点头道:“二弟这才明白了,我正是如此想,不过还不如你说得明白。”吴璞微笑道:“既是这样,我们也该先安排一下身后的事。”吴璧正想说没有什么可以安排的。吴璞又道:“大哥和我即使不作苟活之想,大哥晚年得子,总算天不绝找吴门后代,岂能不安排一下呢?”吴璧叹了一口气道:“儿孙自有儿孙相,那里顾得了这许多。不过,我已经想过,闹天卢老,内便要来此,戒恶又和他那姓甘的徒弟好,我想叫他入天台门下,想来卢老也不会见拒。我想,他一到,我就请他将戒恶早早带走。”吴璞却摇头道:“这个不妥,卢大哥盛气未改,戒恶如在他门下,后武功学成,知道了这段冤仇,岂肯罢休?说不定反而会由此又使昆仑天台两派结仇?依我说,倒是送他到武当好些。”吴璧一听这话,也觉有理,便点了头。

吴璞又道:“如送戒恶入武当,须得由我们两人修书给卧云道长;还得请一位至好友送戒恶去。”吴璧道:“本来李二哥最合适。只庄里尚有许多事要人料理,离不得他。金老三如肯一行,倒也甚好。”吴璞道:“我也想到他。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请他来,当面商议。”吴璧答应一声。吴璞便起身走去,又对玉燕道:“九妹随我来,我还有话和你说。”吴璧又道:“致卧云道长的信你写,写好以后,先拿来给我看看。”吴璞口里答应着,已走出去了。

吴玉燕跟出来,轻轻跺脚道:“二哥,你真的打算以一死了事么?”吴璞微喟道:“古人道:哀莫大于心死,大哥的心早已死了,劝他也是枉然。妹子,现在没有别的人,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觉得那青萍剑客柳复人品如何?”一语未毕,吴玉燕早已沉下脸来,问道:“二哥这话是何意?”吴璞说话的声音甚是凄凉,惨然道:“妹子不知道,这些年来,做哥哥的也随时为你终身发愁,终没见一个配得上妹子的,不是人品武功不够,就是年纪不合,我看那柳复倒稍为适合一点。妹子请想,如果我没眼见你有好归宿,便是死了,也是不能瞑目的。”说到这里,嗓子似乎发硬,再说不下去。玉燕也觉得心如刀刺,微微凝思了一下,忽然把头一扬道:“二哥,我虽不劝你和昆仑两弟子为敌,但也不愿像大哥那样软弱。我不信除了一死之外便毫无办法。”吴璞问道:“妹子又有什么主意?”吴玉燕昂然道:“我还是主张请出各派长老出面调解,就怕赶不及。”吴璞又故意为难了半晌,方道:“就照妹子的法子试一试吧,要拖时候,我倒有办法,你不必担心。”吴玉燕深知这位二哥聪明绝顶,他既然说有办法拖延,谅来不是假话,便道:“那么我先去歇一会儿,今天就动身回峨嵋去,向恩师面求。”吴璞忙道:“正是呢,妹子正该歇息一下,燕楼已替你打扫过了。不过这事最好别再和大哥商量。他再不肯想法子,一味的只想到死,和他说徒人意。”吴玉燕黯然点点头,便急步走去。

这里吴璞回到书房,先打发剑奴去叫吴戒恶,命他领金叶丐到秘阁静室去见吴璧,这才关上房门,给武当掌门人卧云道长写了两封书信。将一封信先揣进怀里,手里拿着另一封到秘阁去见吴璧。

进了静室,只见吴戒恶正站在吴璧面前垂泪,金叶丐坐在旁边椅上,脸上却是一片忿容;吴璞心中暗喜,先向金叶丐一揖道:“金公,我这侄儿今后就全仗你费心了。”金叶丐站起,大声道:“二哥,怎么你也和大哥一个样儿?便是昆仑门下也得讲道理…”刚说到这里,忽觉出吴璞目光有异,微有所觉,便忍住不再往下说。

吴璞也不和他答话,回身将信给吴璧道:“信已经写好,大哥先过目吧。”吴璧接过手来,看了一遍,顺手拿起桌上笔涂改了几处。说道:“这几句措词不妥,我们只是求他收留戒恶,并非求助。”吴璞连声称是,将信揣入怀里道:“少时我就照大哥之意再抄写一遍,卧云道长德高望重,这礼教上是马虎不得的。”吴璧点头道:“正该这样。”又对金叶丐道:“并非我太固执,实在非如此不能了此恶孽,稚子付托吾兄,愚兄弟来生结草相报。”金叶丐本还想说,但见吴璞连使眼,暗暗有所领会,便站起身道:“大哥放心,戒恶的事都在我花子身上。那么我先去前厅相候了。”金叶丐说罢便告辞出去。这里吴璧又对吴戒恶吩咐几句。吴璞便说要传与吴戒恶夺命金环最后几招。吴璧叹道:“便是你那夺命金环才意出了这场罪孽,还传他做什么?”吴璞笑着说了声:“岂能因噎废食?”便携着吴戒恶出去。他先不传功夫,却一迳往前厅来。

这时厅上群雄已听金叶丐讲了经过,正在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情形却早在吴璞意料中,群雄一见他进来,柳复首先沉不住气,嚷道:“二哥,这儿凡是来贺寿的都是好朋友,你有什么厉害仇家寻来?却偏不肯告诉大家,江湖上所重的便是急难相助,还是你这仇家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我们惹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觉得我们无用?”吴璞佯作惊慌道:“柳兄说出这话,愚兄弟无容身之地了。我就是知道诸位是血朋友,才不敢漏,为的是不愿替众位招事。”又埋怨金叶丐道:“金公怎的偏说出来了?这岂不负了兄弟的苦心。”柳复冷笑道:“何必要金公说?我们难道是瞎子不成?那白发婆跑来瞻什么筝,如今金公又替你把令侄送到武当去,还有昨卢大侠的弟子这么来去匆匆,谁还看不出一点端倪来?”孙夫夷起立道:“柳兄且请少待。我冒问二哥一句,闹天叫他徒弟送信来,是否和这事有关?”吴璞点了点头。

旁边铁木僧喟然叹道:“那么你这仇家果真是昆仑门下了。”陶田接口道:“这是再无可疑的,舍弟圃曾和我提到这事,皆因二兄素来不肯宣扬,所以我也不便提,方才金兄一讲,我便已猜到了几分。现在我倒想请二哥把当年结仇一节对大家说一说。”众人也都说应该说给大家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