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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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意识到他们早已去世，不复再在这个世上。42楼那个家只是一个空壳，一个骗局只等我回去埋伏在墙里的敌人就会一齐开火，把我打死在自己家的堂屋地上。为此他们已经先打死了我哥哥。派了另一个方超冒充他。一想到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肝肠寸断。我知道自己是连年战不休的祸首、杀了太多人，就算带领整个部队投降，人家都会得到赦免，我是肯定要判死刑。这么年轻就要去死，我实在不愿意。早知今，当初对一些落在自己手里的人就该手下留情，放人家—马。要是陈南燕姐妹活着，我被捕后她们一定会为我讲些好话的。真怀念早年刚起兵的岁月，那时大家多么亲密无间。

唐阿姨在桃树丛中找到方时，发现他哭得伤心绝。抱在身上仍—声不出。泪如泉涌，身体剧烈颤抖，喉咙咕嘲咕娜闷声咽，唐阿姨直担心他会窒息，不断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走几步让他往地上吐一口痰。

唐阿姨到方身体很烫，卫生科医生来给他试了体温计，果然有些低烧。

医生开了一些四环素和阿司匹林让阿姨饭后给他服下。午睡起来，方热度又升了—点，躁动不安。到了下午，脸上开始出现珠一般滚圆的水疤，额头、鼻侧、颈后都有。唐阿姨一看十分紧张，她知道这是出麻疹了，必须马上隔离，否则会很快传染给其他小朋友。

唐阿姨把方抱到隔离室，李阿姨抱着他的—小卷铺盖相跟着。空置的将军住宅客厅里窗帘低垂，光线晦暗，飘浮着浓烈的来苏水味儿。一些出麻疹的孩子已经睡在那里，由一个老阿姨照料。李阿姨在—张空上铺好被褥，从唐阿姨手里接过方把他放进被窝，掖严被角。

这个过程，我很清醒，李阿姨掖好被子后还摸了摸我的头发。她把我的几小袋药片也带来了，一一代给隔离室的阿姨。她和唐阿姨似乎都不太信任隔离室的老阿姨，反复告诉她这些药分几次吃，什么时间吃，一次吃几片。还是生病好。

生病别人对你就不厉害了。

临走时，两个阿姨都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用手抓脸，多也不要抓。水疤破了就会结疤，长大就不漂亮了。

黄昏唐阿姨又来看了我—次，正赶上病号饭送来，她一筷一筷喂我吃了那碗面条，每…筷都先用嘴吹吹再填进我嘴里，还用筷子头把沾在我嘴角下巴的残渣扒拉干净。

我到愧对她，吃完—口就低下头，心里还是愿意被她俘虏的。

吃完饭隔离室的灯就熄灭了。我身上热乎乎的、脚心出汗，把手脚都伸出被窝。隔离室老阿姨查看见，又都把我回去。外面天还没黑，隐隐可以听到远处人声喧语。我睡了一会儿。被脸上醒了，像是有几只蚂蚁爬。

我想用于抓，发现双手被布带一边—只绑在栏上。我记着阿姨的嘱咐，不能抓，要忍耐。这次我要表现好，让她们知道其实我是最听话的孩子，如果她们允许我投降，就会知道我有多忠心多勇敢。我得哭起来。周围的孩子也有人跟着哭，哎哟哎哟喊爸喊妈。司令不能哭。司令—哭底下的大将就会瞧不起你，以后就不服你管了。我边哭边劝自己。部队被消灭了，东山再起很困难。幸亏得了玻应该在病好前逃出去。出了隔离室一拐就是国境线那道灰墙，趁夜里没人看见翻过去到海军大院就没人管了。有海军站岗我们院的人道不过去。我可以装作海军的小孩，不叫他们看出我是干什么的，若无其事瞒过他们院的大人，混进海军的码头上船，去找城里的解放军。我在波涛中起伏颠簸，小变成我的船，一次次把我从底送上尖，一次比一次离天花板近。再这么甩下去我该磕着了。那黑的怪物又从天花板上出现了，带着巨大的身躯沉甸甸地接触我。我想我已经被它死了。死后的觉并没我想的那么可怕，身体还能动，意识也没中断。我不能让人看出自己没死、要装死。看来我确实与众不同，别人都死了我就死不了。

这个秘密不能，要不别人就会盯着我往死里打，其他人挨一我就得挨一梭子。我有这么个打不死的本领，将来准能在解放军里当大官。每次打仗我都装死，仗打完了再偷偷跑回来，主席—定很惊讶。

灯亮了，我看到唐阿姨、李阿姨、张副院长还有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以及两个卫生科的大夫围在我边窃窃私语，商量什么。我装死，一动不动，连呼也屏祝她们轮用手摸我额头，一点没发现我没死，只是都说:又高了。

她们把我翻过身，下衩，将一支冰凉光滑的细儿进我门。我初以为是谁的手指，后来想到是体温计。这很不舒服，但我忍住了不抗议，一说话就不像死尸了。她们拔出体温计时我跟出一。自己十分扫兴，估计前功尽弃。果然她们动用最狠一招试验我。我听到玻璃瓶被敲碎发出的清脆声，股一紧，接着挨了—针，锐痛刺肤，真想埋怨，又想算了、只要她们不拉我起来还是装到底，将来遇到各种各样的敌人什么怪招儿不使？没毅力老得被人家多毙几回。

我被翻回来时歪着脑袋，耷拉着舌头吐白沫儿。听到有人笑:没事，还装死呢。

于是知道自己有点过。

隔离室白天也挂着窗帘，方睡得夜颠倒，常常把晚饭号听成起号，留下那些子天总是沉沉的印象。每天都有一些新出疹发着烧的孩子送进来。

一天上午方醒来。发现陈南燕睡在他旁边的上，烧得昏昏沉沉，边哭边说胡话，脸上星星点点涂着紫药水像长了虫眼的苹果。

后来方的烧退了，老阿姨允许他们几个出完疹子的孩子白天在隔离室外的凉台回廊玩。凉台边有一架茂盛的藤萝，吊着很多皂英，方以为那是宽扁豆。陈南燕等同室病友几个女孩子想摘下一些炒菜过家家。方主动当底座，蹲在木头架子旁让陈南燕踩着他肩膀、脑袋瓜伸手够着去摘。陈南燕问他有没有劲儿站起来。他一努站了起来，手把着陈南燕腿弯摇摇晃晃在影斑驳的藤萝架下走。下来的时候他腿一软，两人一齐倾斜，陈南燕一下从他肩上滑下来用手搂住他脖子。倒在地上手也没松，两个孩子勾着脖子躺在地上还相视傻笑半天。皂荚撤了一地。

方和女孩子们玩得很好。谁使唤他都听，让去打水就去打水。让去拔草就去拔草，跑来跑去，忙的不亦乐乎。也因此受到女孩子们待见，辛劳之余被允许抱一下人家娃娃c在他的带动下，隔离室其他男孩也都争着给女孩当随从。自愿为女孩子效劳的人多了，形成一个局面:每个女孩都给自己找了个贴身男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什么事都是这另仆干，不许旁人胡手献媚的。

陈南燕挑男仆时好几个男孩自告奋勇，方手举得都快杵到陈南燕眼睛上了。陈南燕边退边挑一脚踏空掉到回廊台阶下去。最后陈南燕选上他，方笑都没来及笑一声立刻勤勤恳恳开始工作。奔波听命百依百顺。惹得杨彤还老大不高兴，跟陈南燕吵，说是自己“第一个看上他”的。陈南燕也不示弱，说“他本来就是我发展的不信你问他自己”两个女孩一嘴鸭一嘴吵了—中午。方在一旁垂手恭立，一语不出，心里很是足。

陈南燕对下人很关照很护的。教他跳房子，踢毽。

方踢蹬不灵，脚摆不正；跳房子还成，手里脚尖都有点准头。几次女孩们组织男仆比赛，他都赢了。女孩子们每天比赛跳绳，双人跳，女主人和她的男仆。这是方喜的游戏。每次他和陈南燕面对面脚对脚站好，他就不乐呵呵的。陈南燕很严肃，绷着虫眼渐少的小脸紧盯着方的眼睛，嘴里清脆地喊道:预备——齐！双手往前猛一抡绳，他们俩就—齐有节奏地跳起来。绳子像鞭子刷刷从脚下过，两个人异口同声喊着:123…。喊到了200，周围小朋友就一齐帮着喊，越喊声越大，越喊声越齐:298299300…。这时候，方的声音比谁都响亮，他毫无障碍地喊出300这个数字。陈南燕单人跳的记录到达过五百五。

但对方而言，这300就意味着超越了自我，因而使他兴奋异常，眼中也放出光彩。陈南燕受到他的染，脸上也出笑容。两个孩子喊着、笑着、眼对眼互相紧盯着，同心协力跳着躲过一次次绳击。方在陈南燕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和身后的回廊。这一切被完整缩成一幅褐的小照:花影、光、墙窗、其他的孩子。以至几十年后我一直认为有这样一张照片。与陈南燕争论起来还蛮有把据地形容:135相机拍的，当时颜就有些发黄，从藤萝架方向取景、照的是凉台回廊上一群孩子在看我们俩跳绳。陈南燕总是说我胡扯。她不记得我们一起在保育院隔离室住过。不记得我们冤家对头似地打过架:不记得我！上过她的她帮我过衣服。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我是个无足轻重的角，只是方超—个很小的弟弟。当我把我对她的受讲给她听时，她的回答是:氓。

方以为他是陈南燕最亲近的人。这—次他超过了陈北燕。一切如他想象过的那样发生、他像—股臭味儿萦绕在陈南燕周围、夜不离左右。他跟陈南燕跟得那么贴身。以至屡屡踩到陈南燕的后脚跟。使这个女孩每走几步就要蹲下来提鞋。他没得到“小尾巴”的绰号殊不公。

午睡时间孩子们睡不着，整间客厅内充嘈嘈切切的低语。陈南燕和方在上一聊就是很久很久很杂。

陈南燕去过很多地方，记着者一鳞半爪，就形容给方听。颐和园，北海公园，香山。她把这些地方都说成人间仙境，有好多好多亭子、画着画的长廊，可以划船。在船上喝汽水吃面包。这都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显然是个玩的人，人民还惯他，让他把家修得像个公园。我以后准备当—个皇后——陈南燕轻描淡写去意已定地说。她还怕方听不懂。接着问他:你知道介么是皇后吗？

知道——方点头:皇帝的人，必须是女的。

对一一陈南燕肯定他的知识面:皇帝的人。就譬如说皇帝是爸爸，皇后就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