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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北上九原:突兀改變的大巡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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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趙高出事,那便是上天瞎眼了,嬴政夫復何言哉!”李斯踽踽離開了行營大帳,一種難言的滋味瀰漫在心頭。

隱隱約約地,李斯有了一種覺,他失去了最後一次與皇帝兩心融的機會。他提出了三則對策,那是他多反覆錘鍊的結果,等得便是今這般氛圍這般機會。可是,皇帝只贊同了其中一個分支。是的,對國家大政而言,這個分支是一個基點,不能説皇帝有錯。然則,對李斯而言,則意味着皇帝基本上沒有采納他今最為重要的籌劃。皇帝堅持要渡河北上九原,那便是説,皇帝仍然覺得扶蘇蒙恬回咸陽或來行營,都有某種不便;這種不便,豈不還是李斯?更令李斯心頭髮涼的是,皇帝對趙高的信任無以復加,竟然還有着深深的愧意。皇帝最後的那句話,使李斯大為震撼,使李斯第一次驟然看準了皇帝的弱點——雄峻傲岸的帝王秉之後隱藏着一顆太過仁善的平凡的人心!

李斯始終以為,嬴政皇帝是最具帝王天賦的一個君主。所謂帝王天賦,基所在便是有別於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你可以説這種天下之心是冷酷,是權,是視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但你仍然必須承認,領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或者説,帝王仁善不能以常人之仁善表現出來。畢竟,帝王必須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那確定無疑的是,他連一個將軍都不能做好,遑論帝王哉!唯其如此,在李斯看來,趙高在皇帝心目裏便該是一隻獵犬而已,便該是一隻效力於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獵犬牲畜之勞苦,然如何能以獵犬牲畜與聞主人之決策意志?於今皇帝,竟對一個老奴僕有如此抱愧之心,豈非咄咄怪事哉!第一次,李斯對這個巍巍泰山般的皇帝,生出了一絲不那麼敬佩的失望。

“上天瞎眼,嬴政夫復何言哉!”這,這像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偉大皇帝説的話麼?

李斯第一次路了,莫名其妙地在樹林中轉悠了整整一個晚上。

之後,大巡狩行營渡過了濟水,抵達平原津。

這平原津,是舊趙國平原縣的一處古老渡口。平原縣者,於趙國平原君而相互得名也。平原縣瀕臨大河,與齊國相鄰,是大河下游最重要的臨水要。戰國末世秦趙相爭最烈,帝國君臣將士對趙國最是悉,對這處兵家要地更是人人皆知。一臨大河,秦軍將士們便紛紛指點着河東河西説將起來,驚歎夾雜着笑語,人人不亦樂乎。誰也沒有料到的是,正在楊端和率領將士們忙碌預備渡河諸事時,李斯卻傳下了丞相令——紮營起炊,渡河事待皇帝定奪!時當午後,熱氣漸漸下降,正是一鼓渡河的時機。突然中止,楊端和大不解,立即飛步趕到丞相大營詢問。

“此乃趙高所傳詔令,老夫不知所以。”李斯也皺着眉頭。

“皇帝發病了?”

“趙高沒説。”

“如此大事,丞相如何老是趙高趙高?得面見皇帝説話!”見素來沉穩的楊端和責難自己,李斯非但沒有不悦,反倒親切笑道:“衞尉説得好,老夫原本也是如此想,奈何已有詔令,便先停了渡河。你既不解,不妨隨老夫一起面見陛下定奪。陛下若是發病,自然是直返咸陽最好。”李斯將每一個關節都不經意地説到了。李斯希望楊端和據理力爭,改變皇帝甘冒酷暑的北上跋涉之旅。

兩人匆匆來到一片最陰涼的樹林下。行轅大帳還正在搭建,一輛輼涼車停在大樹下垂着車簾,兩百餘名帶劍武士在車後遠遠站成了一個扇形,只有趙高與兩名侍女站在車前。雖有樹蔭,林中也是熱烘烘一片,無休止的蟬鳴震得人耳膜發麻,誰都是一身大汗,誰都是眉頭深鎖,整個樹林陷入了一片奇特的聒噪幽靜麻木煩躁的氛圍之中。

“陛下消乏麼?”李斯低聲問趙高。

趙高急促地一個眼神,手勢不大但卻很是明確地向返回咸陽的方向一指,惶急之勢最明顯不過地説:必須馬上回咸陽!突然之間,李斯心頭一熱,正要大步趨前説話,趙高已經對着輼涼車長呼了一聲:“稟報陛下,丞相與衞尉到——”一時間,李斯楊端和一齊止步,在輼涼車前幾步處站住了。

“丞相,行營立即渡河。朕沒事,小睡片刻而已。”陣陣蟬鳴滾滾熱風中,輼涼車中傳來夾雜着咳嗽的皇帝聲音。趙高的臉頓時變得難看起來,哭喪着臉對李斯連連搖頭,背過身去不説話了。楊端和卻渾然不覺,一聞皇帝話語奮然振作,一拱手道:“丞相,皇帝已經決斷渡河,我去了。”轉身出林間,楊端和便是一路喝令“停止扎搭!各營立即預備渡河——”李斯木然一陣,終於轉身走出了樹林。趙高的暗示與皇帝從輼涼車中發出的渡河決斷,已經使李斯清楚了一切。皇帝發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否則,趙高不可能那麼強烈地暗示他必須回咸陽。皇帝派趙高傳令歇息紮營,是皇帝一時忘記了對他的許諾。他與楊端和一起前來,使皇帝想起了對他曾經的許諾:過不得大河便返回咸陽。皇帝又必然料到,楊端和若知皇帝發病,也必然力主回咸陽。無奈之下,皇帝一個簡短的詔令出來了,否則,又會是一場君臣爭執。可見,皇帝心意沒有改變,依然堅執地要渡河北上,而且不惜冒着病中渡河的危險。如此情形之下,李斯能再度堅持麼?若堅持返回咸陽,安知皇帝不會懷疑他另有居心?病中之人,多疑倍於常人甚矣,李斯能冒如此大險麼?

“衞尉,不能教陛下顛簸,風最小時陛下渡河!”

“丞相,楊端和明白!”李斯對楊端和下了最後一道明確的命令,便回到了自家隊前等待渡河了。他知道,已經沒有大事需要他親自奔波了。夕陽暮,大河滔滔金紅,李斯凝望着連天而去的大河,心頭一陣酸熱,老淚泉湧而出…他終身期許的一代雄君,如何在最後幾步硬是與自己走開了岔路?李斯啊李斯,究竟是你錯了,還是皇帝錯了?抑或誰都沒有錯,只是冥冥天意?抑或誰都有錯,而又誰都必須堅持自己?李斯想不明白了。第一次,李斯的雙手揪光了面前的綠草,手指摳進了泥土,放任着自己的飲泣,將無盡的淚水灑進了誰也不會看見的泥坑…若是皇帝與自己同心,李斯自信完全可以撐起皇帝身後的任何危局,縱然沒有扶蘇這般明君英主,李斯也不會聽任自己一手謀劃實施的帝國新政走向毀滅!皇帝陛下啊,你為何突然變了心,從一個大氣磅礴的帝王變得如此的褊狹固執而不可理喻?上天啊上天,你是要秦政一代而亡麼?果真如此,何須天降英才濟濟一堂創出了煌煌偉業,卻又要教它突然熄滅?上天啊上天,你也不可理喻麼…

從平原津渡過大河,皇帝行營緩慢地推進着。

那時候,水勢浩大的大河下游不可能有如此長度的大橋,要渡大河便得舟船之力。若是體魄健旺,渡河之勞自然算不得大事。然嬴政皇帝恰恰正在病勢發作之期,又正逢夏洪峯之時,渡河的諸般艱難可想而知。一過大河,嬴政皇帝的病勢便無可阻止地沉重了。七月十三這一,原本預定要渡過洹水。可是,趙高對李斯傳下了皇帝的詔令:歇息旬,相機北上。從趙高愁苦的臉中,李斯覺察出了皇帝有可能的鬆動。陡然振作之下,李斯與楊端和親自帶着一支馬隊,越過洹水漳水,踏勘了周遭百里地面,最後選定在漳水東岸的沙丘宮紮營駐屯,以使皇帝養息治病。李斯的同時部署是:立即飛馬咸陽,接太醫令帶所有名醫趕赴沙丘;並同時派出百名幹吏員,分赴各郡縣秘密搜求隱居高人名醫,接來救治皇帝。李斯還有一個謀劃,只要皇帝稍見好轉,他便自請回咸陽處置積壓政事,以使皇帝能宣扶蘇南來奉詔。

然則,李斯沒有料到,情形又一次發生了變化。當李斯與楊端和飛馬回到行營時,趙高正在丞相大帳前焦急地轉悠着。一見李斯下馬,趙高過來一拱手,拉着李斯便走。李斯驚問皇帝如何了?趙高哭兮兮急迫道:“説不清説不清,丞相快走!”李斯心下一沉,一身汗水一身泥土大步匆匆地趕到了皇帝輼涼車前。一片大樹下,輼涼車的車簾打開着,皇帝躺在車中榻上,一片蟬鳴將悶熱寂靜的樹林襯托得有幾分令人不安。

“陛下,老臣李斯參見!”

“丞相,”皇帝在兩層絲綿大被下艱難地息着“立即,回咸陽…”

“陛下!陛下説甚?”李斯一時焦急,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立即,回咸陽。朕,錯了…”

“陛下!不可啊!”李斯驟然哽咽,撲到車前湊到了皇帝頭前低聲急促道“陛下病勢正在發作之時,若再經顛簸,大險矣!陛下縱然殺了李斯,李斯也不會奉命!陛下,老臣業已選定沙丘宮為駐屯之地,也已經派出快馬特使回咸陽急召太醫令,還派人向附近郡縣搜求名醫!只要陛下不動,天意佑秦,會有轉機!”也是第一次,情急的李斯顯出了決不動搖的非常意志。

“好…但依丞相…”皇帝的嘴角綻開了一絲艱難的笑意。

“陛下,認可老臣之策了?”一身冷汗的李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丞相,坦蕩,好,好…”

“陛下!老臣明白了,陛下只管歇息!”李斯沒有絲毫猶豫,一轉身連續高聲下令:“楊端和,立即率一千人馬涉過洹水,開赴沙丘宮清理營地,安置陛下行宮!胡毋敬與趙高,率內侍侍女督導護送陛下車馬渡河!頓弱與鄭國老令,立即督導行營人馬有序渡河!老夫親率一千鐵騎善後。各部立即啓動!”秦軍將士最是危難見真章,各部將軍一聲令下,立即齊刷刷行動起來。幾乎是片刻之間,龐大的行營便開出了樹林,向西邊遙遙可見的滔滔洹水開進。堪堪太陽落山,大行營全部人馬便渡過了不甚寬闊的洹水,向沙丘宮隆隆開進了。及至月上中天,大隊人馬已經開進了沙丘宮。月光之下,李斯下令胡毋敬與趙高等安置皇帝立即進入行宮歇息救治,自己便與楊端和查勘部署四面護衞去了。直忙到曙初上,李斯才來到皇帝行宮。然則,皇帝已經在服下湯藥之後昏睡了過去。李斯守候一個時辰,太陽已經熱辣辣升起了,皇帝還未見清醒。胡毋敬與趙高一齊勸李斯去歇息,飢腸轆轆的李斯這才疲憊萬端地走了。

李斯疲累之極,剛剛下一盅自己創制的魚羊雙燉,便軟倒在案邊鼾聲大起了。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夜月了。李斯突然一個靈,翻身下榻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大帳。一番急匆匆巡視,各方都沒有異象,李斯才長吁一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起來。月亮很亮。天氣很熱。李斯走得很慢,夢魘夜遊一般恍惚。

李斯終於明白了皇帝疑慮自己的原因,是自己的不擔事,是自己的一心與皇帝同步而顯現出來的永遠地順應,是自己從來沒有堅持過自己而顯現出來的那種缺乏擔待。否則,自己今一時情急説出的那種連自己也後怕的話,皇帝何以反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欣?是的,皇帝的讚賞是顯然的。李斯確信,這位帝王絕不會虛偽地去逢任何一個人,即或皇帝真的已經面臨生命垂危,皇帝依舊是本蕩蕩的。是也是也,任何一個君王在善後大事上,大約都會選那種敢作敢當者承當大任,而像他李斯這種雄才大略而又鋒芒內斂的重臣,大約誰都會有幾分疑慮之心。可是,李斯果真是缺乏擔待麼?不是!李斯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是不敗的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李斯幾曾不是雷厲風行任勞任怨?在帝國老臣中,李斯自認為除了王翦王賁父子的那種強韌自己不能比,其餘人等的風骨便一定比自己硬麼?實在未必。蒙恬如何?蒙恬不也是在逐客令事件中惶惶不可終麼?那時候誰有擔待?不是李斯上的《諫逐客書》麼?真到危境絕境,李斯何嘗不敢強硬一爭?説到底,還是皇帝對自己所知不深,倚重不力也…

在李斯惶惑不知所以的時候,皇帝一連三都昏不醒。

這天是七月二十。李斯真正地不安了。

第一次,李斯不奉詔命,以丞相名義召集了大臣會商。

李斯提出的議決事項,最要緊的只有一件:該不該派大臣作為特使趕赴九原,召長公子扶蘇與蒙恬南來晉見皇帝?大臣們憂心忡忡地議論了一個時辰,還是莫衷一是。典客頓弱認為該當,而且應當儘快。頓弱説得很直接:“皇帝要北上,目下卻無法北上。宣召長公子與蒙恬南下,有甚可議?辦就是!”可胡毋敬與鄭國兩位老臣卻是老大沉,理由一樣:若是需要,皇帝縱然病中,這幾句話還是説得的;皇帝沒説話,輕召皇長子與屯邊大將軍畢竟不妥。楊端和則只有一句話,聽丞相決斷。最後,三位老臣也是一口聲道,我等各有己見,唯聽丞相決斷。在李斯幾乎要拍板之時,趙高匆匆來了。因為趙高已經臨時接掌了蒙毅權力,所以李斯也知會了趙高與聞會商,此時匆匆而來,顯然是皇帝處難以身而遲到了。待李斯將會商情形大略説了一遍,趙高哭喪着臉提醒了一句:“皇帝陛下時昏時醒,不是全然昏,還是問問皇帝的好。”趙高這一句話,李斯當即打消了原本念頭,斷然道:“大事不爭一兩。自明起,老夫守在皇帝寢室之外,等待皇帝清醒時稟報,由皇帝定奪。”掠過李斯心頭的一閃念是:扶蘇南來可以不經皇帝認可,然自己要離開行營回咸陽,不經皇帝認可行麼?

李斯決斷無可反駁,大臣們都點頭了,趙高也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