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盟鷗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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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多年前，一個抱甕灌園的老人終辛勞不得休息，人問他為什麼不使用機械化工具——桔槔，他答道:“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乎中則純白不備，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人一旦產生了功利機巧之心，必然會喪失天中的純樸清白，變得詐起來；守愚抱拙雖然勞苦，卻能保持人的真純與樸實，還是非常划算的。

老莊的“無為”思想在當代世界全線崩潰。可以説，當今衡量一個人聰明智慧與否，一個社會文明進步與否，無非是看看擁有多少“機事”

“機心”物質生活的機事化加情生活的機心化，就等於“現代化”見了棺材應該掉淚，否則就是機心作祟神經萎縮麻木不仁。有一本叫做《地球村的困惑》的書告訴我們:近十年來，人類向地球排放的二氧化碳等毒氣增加了二十倍，温室效應導致地球“發低燒”；南北兩極出現的臭氧層空正在向人類發出警報；土地走向沙漠化；酸雨、酸雪、酸霧等有害物質隨大氣氣到處遊蕩…如今，地球每天有數百種生物滅絕，四萬名兒童夭折，四百萬人染上各種環境病。值得特別提出的是，大自然的嚴重破壞和污染始於公元一八oo年左右，而那恰恰是歐洲工業革命興起，人類大腦進化到相當程度，科技發達、機事和機心滋生蔓延的年代！

與兩千年前的老莊遙相呼應，當代美國也出現了一個鼓吹“無為”的智者。身為加州大學教授的卡辛斯基深超機事和超機心——現代工業文明對人類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經過痛苦的思考，把他的一腔憂憤凝聚成一篇六萬餘字的宣言:《工業社會及其未來》。面對人類追求舒適豪華的巨大慣，他知道自己的呼號吶喊等同蚊蚋。為了發表宣言，他不惜在長達十八年的時間內進行了十六次爆炸，傷害了二十餘人。文章發表後獲得千萬人擁護，思想的深刻震撼人心，甚至有人組織班子為他競選總統。令人遺憾的是，為了達到目的，他不得不借助機事——製造信封炸彈，機心——以傷人害命為手段脅迫媒體。可憐他機關算盡，心勞拙，淪為罪犯，貽人笑柄。在全球普遍化、人類整體化的超機事、超機心面前，任何小打小鬧都只能如蚍蜉撼樹螳臂擋車。豈不知人類的悲劇正在這裏:生活在一次大悲劇裏的人，正在嘲笑多發小悲劇的主角。

人類幾乎在所有的問題上都堅持小道理服從大道理的原則，唯獨在最最至關重要的生存問題上始終走不出誤區，也怪了。

一個夏，我走出清涼的廳室，去受空調機排到室外的灼人熱。當時我想，地球上大小數不清的空調機究竟把熱氣排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天堂？地獄？不能。熱氣依然留在了人間。鋤禾當午的老農多些汗水滴入禾下土，建造別墅大樓的工匠的背脊上多爆幾層皮，安不起空調的芸芸眾生多喝幾碗涼水降温——這就是空調享受者的代價。作為一種機事，空調機完美地體現了人類的機心。

為了擺地球生態危機，美國人於一九八四年在亞利桑那州建造了幾乎密封的“生物圈二號”實驗基地。那是一個由玻璃鋼和鋼鐵構成的有三個足球場大小的封閉暖房。暖房裏有三萬噸泥土，七百萬立方英尺空氣，一百萬加侖海水與二十萬加侖淡水。暖房劃分為若干生物區，有飛瀑飄舞的熱帶雨林、翻波湧的人造海洋，有乾燥酷熱的沙漠、坦蕩的平原。三千八百種動植物生長其間。然而，一年多後，這個實驗以失敗告終，因為八名研究人員無法適應裏面猛增的二氧化碳和驟減的氧氣含量。至少到今天，聰明絕頂的人類尚無法模擬出一個類似地球、可供人類生存的生態環境。我想，這一項實驗的愚蠢在於:“生物圈二號”即使成功又有什麼意義呢？誰能製造出可供六十億地球人生存的環境？人類只有一個共同家園，超機事超機心無論能為我們帶來多少舒適方便氣派豪華，關鍵的時候，是要掉鏈子的。

遠離機事機心，淡泊寧靜、樸實無華，概稱之為“自然”自然與人類的純美情融為一體，產生了文學的寧馨兒——詩歌:田園詩、山水詩、景物詩。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曹雪芹對三過後飄零淨盡的眾芳之深切哀悼——千紅一窟(哭)、萬豔同杯(悲)竟成讖語:“飛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廬山瀑布已然乾涸；“奔到海不復回”

“萬里寫入懷間”的九曲黃河啞然斷；“風荷搖破扇，波月動連珠”湖泊污濁不堪；“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的森林慘遭濫伐；知時好雨30％成了酸雨；秀麥搖風的平疇被化學物質整治得貧瘠板結…“時間就是金錢”埋藏了億萬年的資源被火速挖掘加工，變成億萬噸垃圾；興盛了幾千年的詩歌品種失去了大自然的載體，陶潛、王維、孟浩然天籟般的哦竟成絕響，人類生活刪除了最具靈的部分。今天有關畫山秀水清風明月的分行文字其實都是複製的贗品，是賣文為生者加工拋售的商品，它們只能代表製作者的機心。

《列子》雲:海邊有好鷗者，與羣鷗相近相親，一天，父親要他捉幾隻回家，那人再到海邊，海鷗像猜到他的心事一樣“舞而不下”了。人類有了機心，鷗鷺都會棄之，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當地球上只剩下人類時，該是怎樣一種情景呢？

而最後一種辭別地球的生物，絕不可能是人類。

我願效詞人辛稼軒與鷗鷺結盟——“凡我同盟鷗鷺，今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