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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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同志,你過年不回家去看你的愛人?”
“我兩年沒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説。
“一年忙到頭,實在走不開。”
“你為人民服務太熱心,王同志。我看你實在是忙,從早忙到晚,讓我也沒有機會跟你學習。”
“你太客氣了。自己同志,用不着客氣。”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請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鎮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談談。”
“那好極了,我們走吧。我本來也就該走了。”小張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民兵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齊全,大都拿着、大刀與紅櫻槍。小張同志倒是拿着一枝來福槍。他們一行人緩緩地走出村莊,看上去很威風,後面有這樣一個護兵壓隊。
王同志問顧岡他的劇本寫得怎樣了。王同志這話已經説過好幾回了,這次又説“你土改的時候要是在這兒就好了,那真是動人!真是好材料!”顧岡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瘡,説他沒有去參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別冷,他的肺向來弱,他的
子沒讓他去報名。當然他知道王同志眼中的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一個落後份子,百分之百的機會主義者。
“真是動人——這些農民分子到了農具的時候,你沒看見他們那喜歡的神氣,”王同志説。
“可是翻身農民的歡樂已經過了時了,”顧岡有點氣憤地説。
“上個月的文藝報有一篇文章專門討論這一點。它説文藝工作者不應當再拿土改後農民的歡樂做題材。那應當是一個暫時的階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階段上,該再往前邁一步了。”王同志謹慎地聽着,對於全國的權威刊物表示適當的尊敬。
“噯,這是對的,”他點着頭説。
“該做的工作還很多。”
“文藝報嚴厲批評了現在農村裏的思想情況。它説翻身農民只想着大吃大喝,還夢想着“生產發家”在北邊,他們還編了個歌,‘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那就是他們的全部理想。”
“他們的確是缺少政治覺悟,”王同志承認。
“他們家裏只要有一隻豬,嫁女兒的時候就恨不得殺了它,大家慶祝一通。這種思想真是要不得。”顧岡繼續轉述文章上的話。
王同志忱惜地點着頭。
“農民的確是落後,還是缺少政治覺悟。”
“你們的互助組搞得怎麼樣了?”
“今年秋天我們的秋收隊搞得很不錯,”王同志愉快地説。
“明年天我們計劃着把秋收隊入編為互助組,預備團結得更緊密一點。把所有的耕牛都集中起來,重新分配給各小組。一聲哨子一吹,大家就集體下田。”顧岡對於這些並不
到興趣——走向集體農場的最初步驟。要把農民剛得到的土地又從他們手裏奪過來,這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一步一步像斷
似地,使他漸漸失去了它。顧岡絕對不想採取這個題材作為他的劇本的主題。要是太輕描淡寫,讓劇中的農民一個個欣然加入互助組,那就一點戲也沒有。如果他們稍微有點退縮不前需要一番爭取説服,這退縮的程度很不容易寫得恰到好處,一個不小心,就像是農民不信任政府、反抗政府,那還得了!
王同志説起這件事來,雖然態度愉快,對答如,恐怕他心裏也正擔着心事,只是不願意
出來。説話之間,已經到了村口,突然看見那溪水亮堂堂的橫在前面。他們在溪岸上走着,王同志便嘆了氣。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説。
“我真羨慕你們文藝工作者。在現在這大時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着你們去寫。工農兵的事,寫給工農兵去看。從前反動政府不準提的事,現在全可以寫了。到處都是現在的題材。”顧岡點了點頭。
“這的確是個大時代。”
“我從前年輕的時候也喜歡寫作,”王同志惆悵地説。
顧岡可以想像王同志從前是一個含苞待放的共產黨的時候,在校刊上寫的那一類東西。但是他耐心地聽着王同志的敍述,説他從前怎樣在江西一個小城的報紙上授稿,由投稿而變為副刊的編輯。
冬季水淺,溪中
出一堆堆的灰
石塊,使顧岡聯想到城市裏修馬路的情形。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那築壩的故事。假定這條溪每年都氾濫出來,淹沒了兩岸的農田,破壞了一部份的農作物,那麼,就有一個工程師被派到這裏來籌劃對策。他和當地年老的農民會商之下,由老農建議,築了一個壩,上面有活動的閘門,開關隨意。於是就解決了這問題。這故事正可以表現農民的智慧與技術上的知識的結合。如果這辦法是工程師獨自一個人想出來的,那麼編劇不免要被批評為“耽溺在知識份子自高自大的幻想裏。”劇中可能有一個頑固的老農不肯和技術人員合作,只倚賴他自己過去的經驗。他是犯了“經驗主義”結果終於被爭取過來了。
已經有過許多影片關於工程師和老工人怎樣合作,完成許多奇蹟。他們修好一隻爆炸了的鍋爐;一隻車牀年代久遠不能再用下去了,他們又給它延長了生命;紗廠裏缺少一樣重要的零件,以前是從美國輸入的,現在無法添置了,他們有辦法利用廢鐵,造出新的來。但是到現在為止,這局面始終限於工廠裏,從來沒有移用到農村上。他給新中國的電影又開出了一條新路。這題材至少夠拍三五十張影片。
他太興奮了,竟打破了平的沉默態度,等王同志的寫作生活回憶錄稍稍停頓一下,他就岔進去問:“王同志,這附近有水壩沒有?”
“水壩?”王同志怔了一怔。
“沒有——怎麼?你要參觀水壩?”他突然到興趣起來,堆上一臉的笑容,雙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顧岡看得出來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過是這麼想着,如果這條小河夏天不大,滿出來淹壞了莊稼,築個壩有用沒用。”王同志似乎仍舊有點疑心。
“夏天水高一點,可是並不滿出來。”
“但是譬如它要是滿出來——”顧岡解釋着。
“我不過這麼想着,也許我可以據這一點,擬出一個故事來。”
“可是——”王同志驚異地望着他。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去造個假的故事。現在這大時代,有那麼許多現成的好材料…”現在他終於知道顧岡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幾乎笑出聲來,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羣鴨子在上游出現,飛快在順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聲,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聲。這在一剎那間,似乎產生一種錯覺,就彷彿是王同志連用最奇妙的腹語術,把他的笑聲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順
而下。王同志和顧岡兩人都覺得有點窘,臉上顏
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