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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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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桑搭乘的船是"江申"號。船是傍晚六點半開的。一聲長鳴,輪船離港,葉桑方霍然而驚。她意識到自己是離家出走了。她想,我會到哪裏去呢?我是不是還糊塗着?

葉桑買的是四等艙船票,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買二等艙的。家裏的錢主要為邢志偉所賺,她想狠狠花一筆錢,權當出氣。可不知怎麼,她還是隻買了個四等艙。這使她瞬間想起一個詞:鬼使神差。她想這是最恰與其份不過了。

四等艙裏十來個人,而且鄉下男人居多,臭氣哄哄。葉桑在她的牀位上呆坐了三分鐘,便懷着滿心的厭惡走了出去。她走到了船尾,依在船舷邊。她眼裏彷彿是滿眼風光,又彷彿空空如野。然後她就一直呆在那裏。laimer船很笨重地在兩岸燈火的相夾下緩緩而行。船過之處,象一把鋭利的刀,將平展的江水開腸剖肚。翻開的便白花花地沿着刀口朝着兩邊翻卷去。但只是一會兒,被船犁開的刀口便癒合得開衣無縫,就彷彿從來沒有過經歷過什麼一樣。葉桑想這就是水。隨之又跟着想起一句老話:女人如水。葉桑這麼一想,心裏便生出覺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葉桑想。她覺得自己總算曉得這句話的來頭了。這老話本來就是男人想出來的。女人一直以為是誇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和柔順,卻從來也沒有真正意識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僅有開腸剖肚之痛,且還需將這痛楚掩蓋得天衣無縫。因為女人就是水。

天便在她恍恍惚惚的覺悟中黑透了。江上白花倏然消失。只剩得一匹碩大的黑緞子在葉桑的面前湧動。這種湧動一直隨船而行。來自空中抑或是來自船下陣陣不安的喧譁與悸動也一直隨船而行。兩岸的燈在葉桑凝視江水的兩眼邊角漸明漸滅。好象被風吹熄,也好象被船所棄。殊路同歸,無論吹熄或者遺棄。總之全都是在一望無際的幕布間消失。

湧動中的行走,令葉桑突生一種心馳神往的覺。她想這種動是多麼有意思呀。是什麼樣的動力在驅動着它這麼着長不息呢?它的最深遠處究竟是喧譁着的還是靜謐着的呢?溶入水間會有一種什麼樣的體驗呢?為什麼人不能活在這生生不息的水裏呢?赤着彼此都對對方透明?葉桑由不得輕嘆一口氣。一個蒼老的聲音便在她嘆氣完後響起:"孩子,你不是想不開吧?"那隻低過又迴盪過的歌聲伴隨而來,走吧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家。葉桑回過頭,莞爾一笑:"還好。"她看到一個銀髯鶴髮的老頭。老頭黑白分明的兩隻眼睛令葉桑凝固了她的笑容。那聲音依然蒼老着:"不要想亂了,平平安安回家吧。"老頭説完便走,他行路如飄,象一個沒有體重的人。葉桑忍不住有點骨聳然。

幾近半夜時,葉桑才回船艙。艙裏已鼾聲四起。呼的臭味填在所有的縫隙裏。和葉桑牀對角的上鋪有一個人在昏黃的燈下看書。在葉桑爬上牀的一瞬間,她似乎聽他如幽靈一般的語氣問:"你還不去?"葉桑嚇了一跳,心説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抬起頭用眼睛盯着他。那人卻全然漠視她的存在,從容地翻看着自己的書。葉桑充滿着疑惑和驚異,她想,除了他,還有可能誰説話呢?葉桑終是沒有想清楚,在睏意襲來時,她便倒頭睡了去。

雖是臭氣撲鼻,可葉桑還是做了夢。早上醒來,她忘了夢裏的內容。依稀只記得有濃霧滾滾。霧中有一隻手使勁向她揮舞着。彷彿還有叫喊,聲音尖鋭得把霧撕碎成零片。至於叫喊的內容,她使盡全力也回憶不起來。

早飯,葉桑泡的是方便麪。這是一種綠袋包裝的排骨雞面。是邢志偉最愛吃的一種。腦子裏一浮出邢志偉的形象,她便突然憶起夢中大霧裏搖擺的那隻手。套在手上的襯衣袖子正是邢志偉所穿的鱷魚牌。那上面藍的線條清晰可見。這是葉桑有一回到深圳去專門為他買的。思路至此,葉桑泡麪的手由不得顫抖起來。她想邢志偉在向她召喚麼?他和那個丁香睡覺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為那個丁香是個平?邢志偉以前説過,他喜歡葉桑就是因為她的高。而他邢志偉一看女人的脯平得象個飛機場就味口大失。葉桑身子,低下頭觀察了一下自己的部。當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測的溝時,突然覺得她周圍的人也都盯着她的溝往深處觀察。她趕緊雙手一護,手上的方便麪卻"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她張惶地望着同艙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視線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顯得很是特別。不知是哪個牀鋪上的聲音,説:"有沒有燙着腳?船上有醫務室。"葉桑的鞋上全是面,腳背熱呼呼的,她呆了一下,説:"沒有。"船到終點時,葉桑的腳已經紅腫得行動不便了。痛疼令她逃離了無休止的冥想。葉桑想果然自己現在不行了,一碗麪竟也能使她步履艱難。

碼頭上沒有任何人來接她,這很自然。因為葉桑買了抵達終點的船票,可她究竟會去哪裏自己卻連想也沒有想過。船在她意識空白中到達了漢口。當葉桑看到了龜蛇兩山和江漢關的大鐘時,一剎那間竟有些驚愕。隨之內心便有一股情在衝動。她想原來是回家來了。回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識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領到家。

葉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車便用練的方言説:"到珞珈山。"她的家便是住在那個山腳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兩個妹妹一起在山上撿橡子玩,然後躲在樹叢後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兩個大學生正在她們拉屎時挽手而來,隨後又在她們視野裏親吻。嚇得她們一聲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來。那是一個冬天。她彷彿從那次起,每次上廁所便會浮起她兒時看到的那組鏡頭,然後就有了便泌的習慣。等她大學畢業以後,再到山上,地上已經找不見橡子了。以前的樹卻依然是青綠青綠的。她為此到很奇怪。甚至神秘。

葉桑推門進家,爸爸不在家,媽媽竟也不在。只有二妹坐在窗口,舉着一片樹葉,對着陽光照看。葉桑走到她的身後,她渾然不覺。葉片上的經脈清晰可見,有如絲絲血管。二妹自語道:"暗示。"葉桑説:"二妹,我回了。"二妹仍舊看着樹葉,但嘴裏卻答了一句:"回了嗎?"葉桑説:"二妹,是我呀。"二妹説:"是你嗎?"葉桑説:"我有兩年沒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二妹説:"你要我看嗎?"葉桑於是嘆息了一口。她走進她曾經和她的兩個妹妹共住的房間。房內陳設如舊。二妹二十歲時神分裂,業已五年光景。葉桑總覺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神而是年齡。二妹僅如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臉上滿是童稚的神氣。一副茫然的樣子看着大人説一些她聽不懂的話。有所不如願發起脾氣,也不過是坐在牆角嚶嚶地哭泣。但二妹發育得卻十分飽滿,象葉桑一樣,也有很高的脯。二妹在大學三年級時喜歡了一個男孩子,喜歡得如痴如醉,一天不見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為了回報她的愛,同她有過兩次幽會,並且兩次都熱烈地親吻了她。第三次幽會在黃昏。二妹脈脈含情,用手扯着樹上一片片的葉子。那男孩從她手上拿過一張葉片,便告訴二妹他不愛她,只是她對他的情。二妹當時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視她,舉起樹葉,對着陽光照看着。樹葉變透明瞭,一覽無餘地展示着葉脈。男孩子説:"我暗示、暗示、反覆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絕意會。"二妹呆説:"暗示?"次上課時竟不顧講台上的老師和滿教室的同學,一個人站起來,反覆而沉痛地説:"暗示,暗示。"語氣凝重而怪異,令滿座肅然。一時間竟出現好幾分鐘靜默。自此以後,二妹便休了學。

葉桑躺在小妹的牀上。客廳裏的老式掛鐘噹噹地響了幾下。這是父親最愛之物。葉桑知道,這是姨媽有一年從新疆回來,送給爸爸媽媽的。二妹走了進來。坐在一張椅子上,鐘聲還在響着。二妹凝視着葉桑,嘴上説:"是暗示,你意會了嗎?是暗示。"葉桑目光所至的天花板上突然顯影出波湧的江水,雪白的慘烈地向兩邊翻卷。一隻手拂了過來,只幾下,水竟至平靜,有如一幅温情的風景畫。葉桑説:"是,我意會了,是暗示。"二妹説:"你不能,沒人可以意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