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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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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殺了人,一個該殺的人!”她的口氣森冷,面無表情,李寸光的身上又開始發冷,他確定她沒有開玩笑,他面對的真是一個殺人的兇手,而且是女兇手。

“你、你為什麼找我?我跟你、你這事兒沒、沒、沒關係呀。”鼠目儘量克服恐懼,這是鼠目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自稱殺了人的兇手,儘管這是一個美麗的兇手,鼠目仍然無法因她的美麗而把話説得順溜一些。

她仍然面無表情,或者説表情呆滯,甚至説話的時候嘴也沒有掀動,她的聲音似乎是直接從腔裏發出來的:“你剛才對警察説你是記者,我看到你有記者證,你真是記者吧?”鼠目猶豫了,把握不定該不該承認自己就是記者,因為他不知道這個女兇手對記者的情趨向是什麼,如果她喜歡記者,那就比較好辦;如果她仇恨記者,後果就很難預料。女人怔怔地盯着鼠目,眼睛像無底的深潭,鼠目不敢騙她,也不敢不騙她,因為他把握不準如果騙了她或者沒騙她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只好含糊其辭地告訴她:“就算是吧。”

“你能騰出時間跟我談談嗎?”鼠目猶豫不決,實在拿不準這個自稱殺了人的美女到底想幹什麼,於是口氣盡量緩和地開始向她做思想工作:“我覺得吧,懺悔應該去找牧師,投案應該去找警察,打官司應該去找律師,訴説衷腸應該去找親人,我好像幫不了您什麼忙吧?”鼠目説完這段話之後,心中惴惴不安,死死地盯着對方,深怕對方突然兇發作對他出手,他甚至想打開車門逃跑,然後打電話報警。她的眼裏卻突然湧出了淚水,淚水像清泉漫過白玉,從她臉上緩緩下,表情仍然冷漠呆滯,可是,就是這石頭一樣僵硬的表情和徐徐而下的清淚形成的反差震撼了鼠目,漂亮女人憂愁哀傷淚時的悽美如同一把錐子,刺得鼠目心靈搐、顫抖。那一瞬間鼠目認定,在她身上一定發生了人間罕見的悲劇,此時,鼠目的膛裏除了憐香惜玉的情再也沒了別的東西,兇手這個概念遠離鼠目的大腦,鼠目眼前面對的只是一個悲劇主角。

“你別哭了,我聽你説,你別哭啊,你哭還怎麼説話?”鼠目勸説着,從面板上的紙盒裏了幾張面巾紙遞給她,她接過了面巾紙,鼠目看到了她的手,那是一雙跟她面容一樣蒼白卻又美得驚人的手,手指修長圓潤,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潔,手背上沒有一條鼓起的青筋,在手指和手背連接的關節處有小小的、讓人心動的渦。鼠目難以想像這樣美的手會沾上鮮血。

她用面巾紙擦拭着淚水,她擦拭的動作讓鼠目知道她沒有化妝,化過妝的女人不會用面巾紙像擦桌子一樣在臉上抹來抹去。

“我剛才聽你説你是記者,就想跟你聊聊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怕你不理睬我,也怕那些看熱鬧的人圍過來,就沒經過你同意上了你的車,你不生我的氣吧?”鼠目説:“生氣倒沒有,就是把我嚇得夠嗆。你如果覺得跟我聊聊能輕鬆一些的話,我願意奉陪;不過你要是真的殺了人,我勸你還是到公安局自首比較好一些。”張大美長長嘆了一口氣:“自首也罷,不自首也罷,我知道自己都難逃一死,我就是不甘心,所以我想找你聊聊。”

“那就聊吧,我洗耳恭聽。”鼠目對她説。

她倒體諒別人,提醒鼠目:“你的車老停在這兒,別讓警察再抓你違章停車。”她提醒了鼠目,鼠目發動了車,徵求她的意見:“我們找個適合談話的地方好嗎?”她連連點頭:“好,你覺着合適就行。”鼠目説:“那就到紅月亮咖啡廳。”鼠目知道,紅月亮咖啡廳是大眾消費,生意好,人多,附近就是公安分局,相對而言有較高的安全保障。雖然鼠目已經不再害怕,可他面對的終究是一個殺人犯,儘管她很漂亮,鼠目卻不能不提防在談話的過程中她突然兇發作,讓自己成為她的犧牲品。

5市長錢向陽瘦小面黑,此時縮在自家的沙發裏看報紙,從後面看還以為沙發是空的。貌不驚人的錢市長脾氣卻大,他邊看報紙邊罵:“這個鼠目,又在利用黨報反黨了,什麼狗文章。市政府出面為800多個農民工討回欠薪7000多萬他為什麼不寫?市政府為農民工子女設了民辦小學專項扶持資金解決了1000多名農民工子女讀書難的事情他為什麼不寫?還在質問“農民工的利益誰來維護?”他以為靠他這一篇破文章就能維護得了農民工的利益?什麼東西麼“市政府為了創造政績,追求高速發展的經濟數字,對投資商的利益保護無微不至,對農民工的利益漠視讓人寒心”這是什麼話,真是戴着墨鏡看天氣,在他眼裏普天下都是陰雲密佈。不行,再這樣下去絕對不行!”説着扔下報紙拿起電話就要撥。

市長夫人陶仁賢臉上貼着面膜紙,就像剩菜盤子上蒙了一層保鮮膜,滿腦袋夾着捲髮器,腦袋看上去活像科幻動畫片裏腦袋上裝着天線的機器人。懷裏抱着一隻寵物犬湊了過來:“寶寶,乖啊,看看,爸爸又生氣了,快去勸一勸啊。”邊説邊把狗從懷裏放到了電話機上,狗一爪子拍到電話簧上,剛剛拔通的電話斷了。

錢向陽一把將狗撥拉到地上,厭煩地説:“你幹什麼?什麼爸爸媽媽的,我又不是狗。”陶仁賢:“怎麼了?誰招你惹你了?拿寶寶撒什麼氣。”説着從地上抱起狗:“乖寶寶,不哭啊,媽媽抱。”錢向陽厭煩地瞪了她一眼:“你幹什麼呢?臉得跟鬼似的,整天抱着一隻破狗,‘寶寶’、‘媽媽’的,你過家家呢還是有神經病?簡直是人狗不分了!”陶仁賢也不高興了:“你犯什麼神經?誰招你你找誰去,拿我撒什麼氣?”錢向陽接着撥電話,電話通了,錢向陽:“喂,趙書記嗎?休息了吧,這麼晚了打擾你不好意思啊。”趙寬:“沒關係,剛剛躺下。”

“今天的報紙你看了嗎?”

“看了,你是説鼠目那篇文章吧?”

“對對對,你有什麼看法?”

“文章列舉的事實部分屬實,但是觀點有些偏頗,對市委市政府對農民工問題的態度和採取的措施瞭解不夠,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以偏概全,總體上看是負面的。”

“趙書記,我問你一句話,你別多心,鼠目寫這些文章你事先知不知道?”

“我以黨和人格向你老錢保證,他寫的任何一篇文章在發表前我都不知道,説實話,你老錢能主動問我這件事我反而高興,我剛剛還在跟李寸心説呢,就怕你心裏有看法不説出來,我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這樣吧,我明天直接找他們社長跟主編談一下,今後對這類批評的文章一定要認真把關,起碼要保證事實的完整,不能給市委和政府的工作帶來被動。另外,從明天開始,組織新聞機構對市委市政府關於解決農民工問題的方針和具體措施進行一次深入採訪,整體報道,爭取消除這篇文章帶來的消極作用!”錢向陽的氣消了,緊繃的臉恢復了柔和,口氣也緩和了許多:“那就好,那就好,我時間也找你們家寸光談談,溝通溝通。”趙寬:“那就最好不過了,鼠目,哦,就是李寸光,你不瞭解,文人墨客的脾氣重得很,順驢,説件事你別笑話,上次他發了那篇《政績工程何時了》的文章後,我跟他談崩了,至今不登我家的門,你跟他談談可能反而比我跟他談的效果好。你明天給勞動局、勞動執法大隊、教育局、社保局那些和保障農民工利益關係密切關的部門打個招呼,讓他們做做準備,我讓宣傳部安排報社、電台、電視台作一次全面的採訪報道。”錢向陽:“好好好,這件事情我安排政府那邊全面配合,你休息吧,打擾你了。對了,李寸心最近身體怎麼樣?好長時間也沒見她出來活動活動了,想去看看她,一來工作忙,二來也怕打攪她,她跟你我可不一樣,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城市規劃專家啊。代問她好啊。”錢向陽放下電話,一轉眼看到陶仁賢目不轉睛地看他跟趙寬通話,小狗傻乎乎地蹲在地上揚着腦袋做觀眾,哭笑不得地説:“你死盯着我幹嗎?”陶仁賢乜斜他一眼:“德,在外頭憋了氣就知道回家拿老婆當撒氣筒,我説你今天怎麼好像在外頭摔了一跤又啃了一嘴狗屎似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原來又讓人家給收拾了,活該!”錢向陽心情好了,也不跟她一般見識:“行了,風吹,戰鼓擂,當今世界誰怕誰,除了你誰也沒收拾我,我可是要睡覺了。”陶仁賢説:“是不是鼠目又在報紙上攻擊你了?含沙影,放崩沙子,什麼東西,你可得提高警惕,這裏頭説不定有什麼政治陰謀呢,你別忘了,鼠目可是趙老大的小舅子。”錢向陽:“是他小舅子又能怎麼樣?他趙寬總不至於把我這個市長放翻了他去當吧?再説了,他小舅子這篇文章把市委和市政府連鍋端了,也沒給他姐夫留面子。你別瞎猜想,剛才我正面跟趙書記談了,他説鼠目的文章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這一點我還是相信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能承認説鼠目的文章就是他授意寫的嗎?他是市委書記,當然看不上你這市長的位子,別人呢?現在什麼地方不是狼多少,哪個位子不是一羣紅眼狼盯着,你這個人啊,就是不知道防人。”錢向陽:“我最要緊防的就是你,你看看你那個樣子,整天破馬張飛,招搖過市,哪裏有一點市長老婆的樣子?你知道人家都把你叫什麼嗎?”

“把我叫什麼?叫市長夫人。”

“那是當你的面,背後人家都把你叫手扶拖拉機,到處亂竄,竄到哪都是噪音,還污染空氣,恨不得把市長夫人那幾個字刻在臉上掛在鼻子上,什麼事都大包大攬,好像海陽市是你們家的,其實啥正經事也辦不成,破車好攬載。還有,今後你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往家裏領,門崗都煩了,説整個大院裏就你招的閒人多。”讓錢向陽這麼訓斥,陶仁賢不但不生氣,反而得意洋洋:“我就這樣兒,氣死他們,老公不帶長,放都不響,怎麼了?我就是市長夫人,名副其實,如假包換;來找我的人多説明我人緣好,聯繫羣眾,怎麼了?違反哪條黨紀國法了?總比那個孫國強的老婆強,你沒看她那副德行,穿金戴銀,開了一輛高級轎車,染了一腦袋黃冒充外國人,那副樣子哪像個領導幹部的老婆,活像孫國強包養的二。聽説她那一輛車就值五十多萬,她哪來那麼多錢?我敢斷定,那兩口子要是沒偷腥吃黑食,我就不是我媽養的!”錢向陽:“你跟她比什麼?你怎麼不跟人家李大姐比?你看看人家,老公是市委書記,自己又是著名學者,見了人謙恭有禮,從來不拋頭面,穿的也是樸樸素素,誰見了人家不尊敬?你再看看你,打扮得活像戲台上的媒婆,自己還覺得美,我看你比孫國強的老婆也好不了多少。”陶仁賢:“哼,可惜呀可惜。”錢向陽:“可惜什麼?”

“李大姐人是不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我承認我是沒法跟她比,我一來可惜你沒那個命,命中註定你只能娶我這個沒品位又俗氣的陶仁賢做老婆。二來可惜好人命不長,壞人禍千年,李大姐再好也過不了這個年了!”錢向陽急了,恨不得撲過去捂她的嘴:“你胡説什麼?這話要是傳出去我饒不了你,人家趙書記也饒不了你。你呀你,就憑你這張漏勺嘴,遲早得給我惹來麻煩。”陶仁賢:“那種話我能到外頭亂説嗎?其實我們醫院好多人都知道,李大姐得的是不治之症,這種事最後一個知道的總是當事人自己。唉,想想也心寒,李大姐多好的人,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可惜啊,老天爺不長眼睛。想來想去,人活着不就那麼回事麼?愛官也好,貪財也罷,好也罷,到頭來還不都得變成一股青煙?所以啊,我現在別的都不圖,就圖一個字:快樂,這比什麼都實惠。”錢向陽:“快樂是兩個字,數都數不清還快樂呢?再説了,你的那個快樂能不能把層次往高提一點?噢,整天抹麻將牌、逛大街、臉抹得像個猴股、嘴抹得像是剛剛吃了死孩子,這就是你的‘快樂’啊?”陶仁賢:“我也知道我的趣味沒你的高,我也想沒事泡桑拿、進美容院、去按摩房、開了高級轎車去兜風,再不然到國外旅遊度假,可是你能供得起嗎?你倒是高雅得很,打高爾夫、進高級酒店、動不動還桑拿一把,我也想去,可是咱不是市長,沒人請啊。”錢向陽:“你以為整天干那些事我高興啊?我躲都躲不及、推也推不開,今天這個領導來了,明天那個上級來了,上項目、要政策、招商引資,哪一家來了都是祖宗,各方神仙都得陪,我這個市長連三陪小姐都不如,三陪小姐陪完了還能掙錢,我是白陪。可是,不陪行嗎?不陪啥都別想幹成。你也不是看不見,每天回到家我累成什麼德行,告訴你,那都是當‘三陪’累的。”陶仁賢:“我也沒説不讓你陪,我説了也沒用,可是你也別貶低我,什麼‘層次往高提’,什麼‘嘴抹得像剛剛吃了死孩子’,你吃過死孩子啊?我也想高雅,想體面,可是高雅跟體面都是得付費的,你要是百萬富翁,我的快樂層次保險比誰提得都快。”錢向陽讓陶仁賢説得有些氣餒,緩和了語氣説:“老婆啊,説歸説,其實我還是讚賞你這一點的,雖然説你俗了點,可是你不貪,從子上説還是個本分人,這一點就最讓我放心。我的工資也不低了,每個月一分不少地給你,你自己也有自己的工資收入,將來老了咱們都有退休金、醫療保險。兒子也結婚成家了,咱們沒什麼後顧之憂麼,別那麼摳,該花就花點,我沒意見。就是別到處顯擺你那個市長夫人的身份了,你不説誰還能不知道你是市長夫人?海陽市有幾個市長?有幾個市長夫人?不就你一個嘛,不説別人也知道,自己一説反而不值錢了。還有,你要是不會打扮,乾脆就別打扮,素面朝天,本一點反而更好。”陶仁賢:“噢,你希望我跟大街上的老大媽似的,你臉上就光彩了?好賴我也是個工作人員,好賴我也是個白領,整天仰了一張黃臉我自己都沒信心。外國人年紀越大才越打扮,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六十多歲滿頭白髮的外國老太太,嗬,穿一身大紅的套裙,一頭白白的跟雪一樣的頭髮,老嘴畫得紅紅的,老臉抹得白白的,看上去還真有風度。”

“好了好了,你愛打扮就打扮,只是千萬別太超前了,上次孫子回來,讓你糊的那個鬼臉給嚇得直哭,到現在都不敢到家裏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別蹦了,再蹦你那條狗就得讓你成神經病了。”説着轉身回卧室睡覺去了。

6紅月亮咖啡廳,燈光暗淡,音樂縹緲,環境雅緻,客人卻多,鼠目領着自稱殺了人的張大美進來之後找了個較為僻靜的位置,坐下後鼠目四面張望了一番,見人多的,這才放下了心。

“你想喝點什麼?”鼠目儘量想擺出點紳士風度,可惜有點心神不定,不斷東張西望,不像紳士,倒像正在拐騙婦女的人販子。

張大美:“一杯白開水足夠了。”鼠目替她要了白開水,給自己要了生啤酒,他認為酒能壯膽。張大美坐在鼠目的對面,兩隻手捧着水杯,好像天冷取暖。燈光下可以看清楚,張大美名副其實,長得確實非常美,惟一不足的是腦袋上染了一頭黃,顯得有些俗豔,好在她的皮膚非常白,所以染了黃頭髮還不至於像別的黃種女人那樣,黃臉配上黃頭髮,兩種黃混雜在一起亂哄哄髒兮兮,好像剛剛經受了沙塵暴的苞米秧子。

鼠目試探着引導她談話:“我覺得你的,好像在哪見過你,你真的做了那件事情?”張大美沒説話,點了點頭,她點頭的動作所表達的肯定比語言更讓鼠目相信她確實殺了人。

“那你找我準備做什麼呢?我不是律師。”

“我知道你不是律師,你是記者。我找你只是想説説我自己的事兒,我不甘心就這樣死,更不甘心成為那個惡氓的陪葬品。”

“那你就説吧,我能為你做什麼?只要我能做到,又不犯法,我一定替你做。”想了想鼠目又補充了一句:“我收入不多,沒有多少積蓄,你要是需要錢的話,我可能拿不出多少來。”張大美看看鼠目,兩隻手無意識地轉動着杯子:“我也説不清想讓你幫我什麼,也許我什麼也不用你幫,只是想找你談談,説説我的事兒,我實在憋悶,想找個不認識的人説説心裏話而已。”鼠目忽然明白了,問道:“你是不是想讓我通過報紙,把你的事情報道出去,爭取輿論對你的支持?你的事兒能不能通過報紙公開報道呢?”張大美長出一口氣,輕輕啜了一口水,眼睛又淚汪汪地,似乎杯子裏面的水她一喝下去立刻就化成了淚:“我這一輩子真是倒黴透了,我過去從來不相信命運,如今我信了,我相信環環相報,我相信一切都是命定的。”她沒有回答鼠目的問題,鼠目只好再次追問:“你的事兒我能不能報道呢?”

“隨便你,馬上就要死的人還在乎什麼?”鼠目拿出了紙筆,準備開始記錄,她瞥了鼠目一眼,鼠目停下動作,以為她不同意自己記錄,她卻沒有反對的意思。

“你真的殺了人?”鼠目鼓足勇氣問她,她點點頭:“我殺了他,殺了那個畜生,那個天底下最無恥、最骯髒、最可殺的、豬狗不如的東西!”鼠目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了兇光,或者説仇恨之火在她的眼睛裏閃現片刻就消失了,憂鬱和哀傷又回到了她的眼裏,她看上去與其説是殺人犯,不如説是剛剛告別丈夫遺體的寡婦。

“他,就是您説的被您殺了的人是誰?您是怎麼殺的他?”鼠目小心翼翼卻又明確地問她,這是鼠目必須清楚的問題,也是鼠目採訪的開始。

“孫國強你聽説過嗎?”

“你説的是哪個孫國強?總不會是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孫國強吧?”張大美肯定地點點頭:“就是他,我殺的就是那個王八蛋孫國強。”

“什麼?”鼠目差點跳起來,啤酒濺到了他手上,這是重大新聞,足以在海陽市掀起滔天巨,甚至在全省、全國產生轟動效應。隨即他又冷靜下來:“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呢?”張大美冷然道:“我從來不開玩笑,這是真的,我殺了他,用刀子在他身上捅了十幾下,到處都是血,烏黑骯髒的血。”鼠目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身上怎麼一點血都沒有沾上呢?”張大美冷然一笑:“我洗乾淨了,又換了衣服,誰會穿着沾一身血的衣服上街呢?”她那鎮定決然的態度不由鼠目不相信她,鼠目急切地問:“這件事情公安局知道嗎?”她搖搖頭:“我剛剛辦完這件事。”説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靜若止水,透出令人心悸的冷漠。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冷漠?雷鋒説過,‘對待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殘酷無情’,你要是知道孫國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就不會覺得我冷漠了。”

“你為什麼要殺他?”

“他毀了我的生活,毀了我的一切。我殺他就是不讓他這樣的壞人再毀別人,他實在太壞了,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鼠目意識到,他接觸到了一個最合讀者口味的新聞事件,這個新聞素材是他記者生涯裏迄今為止最具有轟動效應的。一個地級市的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居然讓一個女人給殺了,光是這件事情本身就能引發讀者無盡的猜想,發讀者無法抑制的好奇心理,引發他們的閲讀慾望。

鼠目:“你在什麼地方什麼地點殺的他?”張大美:“剛才不久,我也沒看幾點鐘,就在我們家,我殺死了那個畜生。滿地都是血、黑的血,一看那個畜生的心就是黑的。”鼠目有些緊張了,又有些動,追問道:“你跟他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殺他?”張大美:“我是他老婆,他是我丈夫。”

“什麼?”鼠目這一回真的蹦了起來,壓低了聲音:“你是孫國強的老婆?你殺了你丈夫?”想了想拍了額頭一巴掌:“對了,我説怎麼看着你面呢,我肯定是在常委大院裏見過你的,對了,你頭髮的顏變了,所以我一下沒認出來你。你們家住在紫苑路3號大院13幢對不對?”張大美:“對呀,你怎麼知道?你去過?”

“我就是…”鼠目差點説出自己跟那個常委大院的關係,話到嘴邊又強嚥了下去,對於他這種人來説,嚥下想説出口的話簡直比嚥下一口痰還難受,所以憋得他直眨巴眼睛:“我到那裏採訪過,可能就是在那裏見過你一兩面,你真是孫國強的老婆啊?我簡直不敢相信你能殺了他,你真的把他給殺了?到底為什麼?”

“他太壞了,把我虧得太慘了。我這些年辛辛苦苦跑買賣、辦公司、搞業務掙的錢,讓他一夜之間都給賭光了,最可恨的他還是帶着包養的二到澳門賭博輸光的。”張大美端杯喝水,鼠目連忙給她的水杯裏添滿水。張大美喝了一口水接着往下説:“都説當官就有權,有權就有錢,為什麼?靠的不就是貪污受賄嗎?不貪污受賄當官能掙多少錢?從他當處長開始,我就怕他貪污腐敗,最終鬧得離子散家破人亡,那樣的例子簡直太多了,多得嚇人,有時候想一想我都睡不着覺。人人都説當官好,其實,現今社會,當了官就像在缸沿上跑馬,稍不留神就馬失前蹄,一失足成千古恨。沒辦法,社會發展到了這個程度,誘惑太多,社會就像一個大泥潭,當官的也都是人,有幾個能出污泥而不染的?我想,如果家裏有錢,他肯定就不會為了錢而貪污受賄,家裏有了錢他也就不會搞腐敗了,不貪污不受賄難道當官的家裏就不能有錢嗎?為了能讓他當個讓家裏人放心的官,從他提拔當了處長開始,我就辭職跑買賣。倒服裝、販光盤、炒股票,什麼能賺錢就幹什麼,好容易積攢了一些錢我就開始辦公司,經商做買賣。説實話,我辦公司做買賣當然比別人的路子多一些,事情好辦一些,因為他終究是副市長麼。可是,我敢對天起誓,我絕對沒有幹過一樁違法亂紀的事兒,我的錢每一分都是乾乾淨淨的。別的不説,就常委大院裏那些領導的家屬,哪一個敢説從來沒有坐過公家的小轎車?我就敢説,孫國強的車我一次都沒有坐過,順風車都沒搭過。我倒不是跟誰較勁,我就是想證明一點,當官的家屬也並不都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家畜,我也能掙錢,我老公一不貪污二不受賄,我們家照樣能過上富子。辛辛苦苦幹了這麼多年,我們家也有錢了,心裏還踏踏實實,因為對誰我都能説清楚我們家每一分錢的來歷。兒子送到美國上學,花的是我們自己的錢。我買了一輛好車,花的是我們自己的錢。孫國強的卡里我隨時保證有10萬塊零花錢,就是怕他覺得缺錢動歪念頭,怕別人賄賂他的時候他抵擋不了誘惑。我做得夠到位了吧?可是他呢?去年年底對我説微軟公司要在海陽搞軟件開發基地,引投資,組建有限責任公司,很快就能上市,原始股東的投入一本萬利。他的話我能懷疑嗎?在他的鼓動下我把所有的資產包括我那輛轎車都變賣成現金,投到了那個所謂的‘微軟海陽有限責任公司’。不是我傻,你想想,微軟公司啊,國際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他孫國強是海陽市的常務副市長,我又是他的老婆,這種事情能有假嗎?誰知道這本就是一個圈套,哪裏有什麼微軟公司到海陽市投資軟件開發分公司的事兒?哪裏有什麼‘微軟海陽有限責任公司’?一切都是莫須有的騙局!”鼠目聽呆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説,孫國強通過這種方式把你的錢都騙走了?這怎麼可能?騙子都是騙別人的錢,哪有自己騙自己家錢的?況且還是那麼大個領導。孫國強我也認識,怎麼想我也不敢相信他會做那種事情,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上的故事。”張大美生氣了:“難道你認為我在説謊嗎?”她一生氣,眼睛裏立刻有了戾氣,鼠目膽怯了,連忙説:“沒、沒、沒有,我不是説你説謊,我是説這件事情太離譜了,真讓人難以置信。”張大美:“這件事説出去誰也覺得難以置信,可是確實就發生了。我經商這麼多年,商務活動也不是一點不懂,如果換作別人,沒有簽訂正式合同,沒有對對方的資信進行調查核實,我絕對不會輕易把錢付過去的。可是孫國強是我丈夫啊,我把錢給他跟放在我手裏沒有什麼不同啊,所以我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錢支付到了孫國強指定的賬號上之後就沒了音訊,我催了幾次,要跟大股東見見面,要考察一下注冊進展情況,要開股東會議,孫國強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諉過去了。有一天我到工商局給我的公司年審,工商局的局長我悉的,我順便問起了那個所謂微軟公司在海陽市組建有限責任公司的事兒,才知道本就沒有那回事。回家我就追問孫國強,他還強詞奪理,説我不相信他,埋怨我不該到處打聽這件事情。你知道我投入了多少錢嗎?430多萬,那是我這麼多年經商積攢下來的全部家當啊。我當然不能就這麼不了了之,在我苦苦追之下,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到香港招商引資的時候,順便到澳門旅遊,香港辦事處主任請他到賭場考察,順便玩玩,結果賭輸了。越是輸越想撈,越想撈越是輸,最後輸得一塌糊塗,他哪有那麼多錢還賭債?沒錢人家就扣人,香港辦事處只好挪用公款把他贖了回來。辦事處的窟窿沒人替他堵,堵不上他就只有身敗名裂進監獄了。他就把家裏的錢騙出來堵辦事處的窟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頓時就傻了,辛苦半輩子掙來的錢一眨眼工夫就化作烏有,火燒了還能留點灰燼,這算什麼?連個影子都沒留下。”張大美喝了一口水,長嘆一聲,不再説話,視而不見地看着鼠目,好像在透過一堵玻璃牆觀街景,眼裏出來的幽怨和哀傷讓鼠目傻了、痴了。

“後來呢?”

“我大病了一場,這種事情你沒遇到過你就受不到那種萬分傷心、萬念俱灰的痛苦。要是真的遇上騙子了,我還可以報案,還有一分公安局破案抓壞人的希望,可是現在我連報案都沒法報,真是無可奈何窩囊到家了。病好了以後,我也想通了,不就是400多萬塊錢嗎?錢那個東西沒了還可以掙,只要我的公司存在,只要我的客户和貿易渠道還在,400萬沒了我還可以再掙400萬。痛定思痛,我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單純,想把那件事情徹底搞清楚。既然要查當然就要從源頭查起,我就先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查他們的出入境紀錄,憑我的背景和關係,查這點事情當然不費什麼事兒。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次去香港孫國強還帶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孫國強那次去香港的代表團名單我看過,都是男的,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女的?想查清那個女的身份背景也不是什麼難事,沒過多久我就查清楚了,那個女的居然是長期跟孫國強鬼混在一起的二,還給他生了個孩子。誰都會犯錯誤,有些錯誤是可以原諒的,有些錯誤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孫國強到澳門那種鬼地方神魂顛倒,再加上駐港辦事處主任那種壞東西奉慫恿,一時糊塗把家底敗光了我都能容忍,可是我不能容忍他拿着我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包二,用自己老婆賺來的錢給包養的二花天酒地地揮霍,這還是個男人嗎?還是個人嗎?今天我回家的時候,發現枕頭上有女人的長頭髮,我追問他,他還騙我説那是我自己的頭髮,你看,我的頭髮是染成黃的,那頭髮是黑的,事情很明白,他居然把壞女人帶到了常委大院,帶到了我的家裏,帶到了我的牀上,我忍無可忍就殺了他。”聽着張大美講述着她那殘酷卻又淒涼的故事,鼠目繃緊了面孔,忍不住説了一句:“該殺,那種人確實該殺。”張大美對他的話卻沒有反應,陷入了沉思當中,或者説她已經陷入了那種神遊天外的恍惚狀態,本忘卻了自己跟周圍世界的存在。

鼠目心底湧上了難以抑制的同情和惆悵,字斟句酌地問她:“那你現在準備怎麼辦?我看,這件事情的責任也不完全在你,如果…如果主動投案自首,也許還能從輕處理…你看是不是…實在不行我陪你去也可以…”張大美對他的話卻置若罔聞,眼睛茫然眼神散亂地瞠視着他,鼠目知道,她實際上並沒有看他,她在看着已經清楚顯現出結果的未來。這件事情太嚴重了,不管怎麼説那是一樁即將震動全市甚至全國的命案,鼠目猶豫不決,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報案:“您坐一會兒,我去方便一下好嗎?”張大美仍然沒有反應,鼠目又叮囑道:“你千萬別走開,我去去就來,回來我還得聽你繼續講呢。”張大美無所謂地微微點頭,鼠目便離開座位,來到了衞生間。

7公安局刑警隊值班室,趙吉樂在長條椅上酣睡,值班員小劉坐在電話值班台前喊他:“趙吉樂,醒醒,趙吉樂,醒醒,讓我去撒泡。”趙吉樂讓他叫醒了,説:“才幾點你就想換班?”小劉:“誰要換班了?我就是想撒泡,不行,憋不住了。”趙吉樂伸了個懶:“你憋了?那就多憋一會兒,鍛鍊鍛鍊有好處,你沒聽人説,好酒量比不上大脬,把脬練大了什麼樣的酒桌都敢上,你就再忍忍吧。”小劉真的憋急了,摘下耳機説了聲:“你愛起不起,我可真要撒去了。”正要走電話響了,小劉無奈地坐回座位接通電話:“趙吉樂,你的電話。”趙吉樂:“少來那一套,看看都什麼時候了,誰能來電話找我?”小劉:“真是你的電話,他説他是你舅舅。”

“他啊,那我就更不接了,就説我還沒睡醒呢。”小劉對着話筒:“對不起,趙吉樂説他還沒睡醒呢。”鼠目:“你沒告訴他我是他舅舅?”小劉:“告訴了,他説那就更不接了。”鼠目急了:“我要報案,開什麼玩笑?你們領導呢?接你們領導。”小劉捂着話筒對趙吉樂説:“急眼了,説他要報案,還要找領導。你快接吧,我聽着不像開玩笑。”趙吉樂無奈地接通電話:“喂,我是刑警隊,你是哪一位?”鼠目:“吉樂嗎?你聽着,嚴肅地聽着,我絕對沒有跟你開玩笑,我現在在紅月亮咖啡廳,你知道不知道?”趙吉樂:“我知道不知道什麼?知不知道你在不在紅月亮咖啡廳還是知不知道紅月亮咖啡廳在什麼地方?”

“我是問你知不知道紅月亮咖啡廳在什麼地方。”趙吉樂給小劉打了個手勢,小劉打開牆上城區平面圖的電子屏幕,然後在鍵盤上輸入了紅月亮咖啡廳的字樣,電子屏幕顯示出了紅月亮咖啡廳所在的街區,然後拉近、放大,趙吉樂按照上面的地址念:“知道,在長清大街18號,你在那幹什麼?”鼠目又問:“我現在告訴你一件極為重大的案子,你注意聽着,孫國強你認識嗎?”趙吉樂:“孫國強?你説的哪個孫國強?哦,常務副市長啊,認識,怎麼了?”鼠目:“對,就是他,他被殺了。”趙吉樂:“什麼?孫國強被殺了了!?你喝多了吧?沒事趕緊回家睡覺去,別在外面混了。”聽到趙吉樂的話,小劉忘了上廁所的事,緊張地關注着接下來的對話。趙吉樂朝他故作輕鬆地笑笑:“沒事,你去你的,我舅舅,可能喝多了。”鼠目:“告訴你,我清醒得很,我這是正式報案,沒跟你開玩笑,你如果再這個樣子就叫你們領導接電話,我以下説的話每一句我都承擔法律責任。”趙吉樂點點頭,示意小劉‮聽監‬、錄音。小劉連忙戴上耳機,搬動開關,開始錄音。

趙吉樂對鼠目説:“你貴姓?”鼠目:“你混蛋,我姓什麼你不知道嗎?”趙吉樂:“從現在開始,你説的每一句話都將錄音,我們開始進入報案程序,請你如實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鼠目無奈:“好好好,我姓李,叫李寸光,是《海陽報》的記者,筆名鼠目,我要報案,據我所知,海陽市常務副市長孫國強今天傍晚被人用刀子捅死在家中,兇手現在就跟我在一起,是他子張大美,你聽清了沒有?”趙吉樂傻眼了,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你真的沒開玩笑?”鼠目:“這種玩笑誰敢亂開?他子想要投案自首,又不知道該怎麼做,就委託我向你們投案,我們就在紅月亮咖啡廳等你們。”電話掛斷了,趙吉樂看看小劉,小劉説:“得馬上給廣林子説一聲。”廣林子是刑警隊長,長了一臉麻子,刑警們背後都把他叫廣林子,廣林子就是把麻子這兩個字拆開變成三個字。

趙吉樂就連忙打電話:“隊長嗎?我是小趙啊,對不起打攪你休息了。剛才接到報案,説是常務副市長孫國強被殺,兇手現在就在紅月亮咖啡廳,你説該怎麼辦?”廣林子:“你説該怎麼辦?傻瓜啊你?通知值班人員趕緊出發,我從家裏直接過去,在紅月亮咖啡廳會面。”趙吉樂放下電話,按響了電鈴,在休息室值班待命的警察們匆匆跑出來集合,趙吉樂傳達了廣林子的命令:“出發,紅月亮咖啡廳!”8紅月亮咖啡廳,鼠目陪着張大美呆坐,心神不定,左顧右盼。張大美捧着水杯啜着,姿態優雅,忽然對鼠目説:“你不用着急,警察到這裏至少得十五分鐘。”鼠目尷尬透了,又非常緊張,語無倫次地反問:“什麼警察?警察怎麼了?”張大美:“你剛才不是已經報案了嗎?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準備逃跑,謝謝你告訴他們我要投案自首。”鼠目不打自招:“你怎麼知道我報案了?”張大美:“我也去衞生間,偶然聽到的。我想喝點酒行不行?”鼠目連忙説:“行啊,當然行了。”説着揮手招來服務生:“給這位女士加個杯子。”服務生拿來酒杯,給杯裏斟滿酒,張大美:“來,乾一杯,謝謝你聽我説話,憋在心裏的話説出來舒服多了。”鼠目端起杯,遲疑片刻説:“我祝你能有一個好結果。”張大美:“謝謝,我的結果已經來了。”説完一口喝乾了杯裏的啤酒。

鼠目順着她的視線看去,幾輛警車閃爍着警燈,卻沒有開警報器,風馳電掣地駛來,猛然在咖啡廳門前剎住,趙吉樂跟幾個警察衝進大門左右看了一眼然後就朝他們走來。

張大美:“沒想到他們的效率這麼高,我以為還得過一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