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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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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勁搖晃着我,又一把撕開我的領口,胡亂起來——老河,我不行了——你行,你不能不行,你比我行——你看,我昏死過去了——你沒死,死了還能説話——我説話了?我在説鬼話。

老河鬆手了。一陣連呼也聽不見的啞默。突然,他將我狠狠推了一把——死吧死吧,你早該死了。你害怕了,你吃不了這份苦。

是的,我害怕了。在這闃無人跡的森林,在森林的艱難困苦中,任何裝腔作勢的勇敢和堅強都是自欺欺人。我終於承認我是個人間侏儒。失去了信念的支撐,軟弱和萎縮成了我的本能。我不敢睜開眼,等候森林中時時偷覷着生命的冥府之王的擁抱。渾身的關節依舊痠疼,就讓我靜靜躺下,躺出一個無知無覺的明天吧。白肚鴉嘎嘎叫着,在頭頂播放死亡的信息,聲聲入耳。但叫聲很快被老河聲嘶力竭的吼叫驚沒了。急瘋了的老河把毀滅託付給了森林的險惡,他奢望自己是一塊肥,癱卧在食獸的嘴前。

老虎,來吧,吃了我們吧。狗的狗熊,來吧.我們不中用了。我們要餵狗,喂狼,喂他媽的老鷹。

森濤陣陣,山風從大樹梢頭掠過,威武,雄壯。老河又在喊,一聲比一聲淒厲。

我還是一動不動,心裏喃喃自語,先吃了我再吃他們倆,因為我不想看到同伴被吃的慘狀,不想再經受恐怖的折磨。可老河的喊聲和如泣如訴的風聲一起戛然而止,接着降臨的不是老虎而是寂靜。太靜了,連耳邊的空氣也有了響動。我猛地睜開眼,忍着疼痛欠起,發現老河站在離我十步遠的地方,極度哀憐地望着鬼不養兵娃和我。我絕望地耷拉下頭。老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喊吧,喊來野獸。我在心裏説——我得走,有路就有人家。

去喊來野獸?我抬頭用眼睛問他,看他一步步後退着——你們等着——等着讓野獸來吃?——要是我找不到人家,就回來和你們一起死。

老河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直到消逝,我才明白他是去找人家搭救我們的。可另一個意念如此強烈地撞擊着我的腦海。那不過是他要獨自逃命的藉口。殘酷的現實是,我們這兩個傷殘病弱的人被他拋下了,我們就要死去,被野獸吃掉或者餓死。鬼不養兵娃也好像覺到了什麼,在擔架上吃力地扭動着身子,發出一陣若斷似連的息。我驚恐地想立住,可股怎麼也抬不起來,只好爬下,用胳膊蹭着地面一點一點地朝前動。在爬上那條陌生的小路後,我回頭望了一眼擔架、擔架上還在扭動掙扎着的鬼不養兵娃。顧不得了,良心,義氣,一切關於生死相依的説教,統統都被我那求生的慾望抹去了。我怕死,是人都怕死。我沒有理由和鬼不養兵娃一起死在這裏。老河能拋下我們兩個,我為什麼就不能拋下鬼不養兵娃?我爬着,爬向了陽光又爬向了黑夜,在痛苦難耐、疲憊不堪的時候,爬出了一個透亮的黎明。

起伏的林間空地,分不清是草是苗的雞窩狀農田。一面石壁從密林深處走來,穿越空地,晃出層層百褶裙似的巖理,又執拗地朝另一片森林延伸過去。農田的出現頓時給我注入了力量。我驚喜地扶着石壁站起,抬眼眺望,依舊望不到村舍望不到人煙。而在石壁之上我可以夠着的地方卻有一排神龕似的全被草簾攔了起來,悄無聲息。趕快離苦難的希望沒容我做更多的考慮,就讓我急急拽住草簾的一角,使勁一拉。草簾落地了,赫然,有人端坐在裏面,向我齜出白花花的牙齒。不,不是人,是一具爛掉了的骨骼。我骨悚然,望着就像望着幽深的地獄之門,趕快扶着石壁朝一邊挪去。就在我經過第七個時,我又停住了,從裏面傳出微弱的呻,牽動我的手再一次將草簾起,但我的眼睛卻下意識地閉上了,直到裏的人含混不清地喚出我的名字,我才勉力睜開一條細縫。從這條一線寬的縫隙裏,我清晰地看到了一片浮動着死滅情緒的骯髒的草綠。我的眼睛帶着猛烈的響聲繃大了:綠的衣服綠的臉,而他的眼睛卻燒紅燒紅,瀉出兩股驚世駭俗的光焰。他嘴顫抖着,用白牙向我獰笑。鬼?我見到鬼了。被拋向死亡深淵的鬼不養兵娃超越了他的膽小的同夥。他等在這裏攔截住我,向我索要生命的賠償。

鬼不養兵娃又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這聲音帶着一股陰瘮瘮的濕氣震響了我的耳膜。我雙手扶着石壁朝前推去,使勁推搡,想推開面前的恐怖。可真正倒地的卻是我。我渾身顫慄,痙攣的大腦迫使我朝前滾去,然後又順着一面被開耕過的土坡,一直滾向溝底。天空亂了,支離破碎的遠峯近嶺急劇拼合出各種莫可名狀的圖案。驀然之間,我用昏花的眼睛在圖案的縫隙間捕捉到了老河和另一個人的影子。他們倒立在大地上,朝我飛速而來。他們的前邊還有一隻黑的龐大的野獸。可是,我似乎已經沒有時間等待老河靠近我了。我正在死去,而且是在看清了老河汗涔涔的面孔和野獸黑的大口之後,才一頭倒向溝底的河溪,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3幽涼的一户人家,母子兩個,高高的台地上坐落着他們的家。那家是森林恩賜給他們的庇護所:沒經過打磨的七稜八角的石基,細長短不等的獸骨用草泥粘連着壘起三面圍牆,另一面卻是厚實光滑的木板。兩發黃的動物腿骨叉着懸在門頂,門框也是骨頭的,一截一截銜接得天衣無縫。門扇由幾層獸皮組成,上面的皮繩不僅起着連綴作用,而且繪出一個雪豹的獷輪廓。可以想見,這座房舍是用許多次殘酷的搏殺和許多隻野獸的殉難換來的。房舍的主人一個叫蒼木嬰爾,一個叫蒼樸,還有一條名叫蒼狗獒拉的黑狗。

每天,蒼樸都要將我扶出家門,讓我靜靜躺在户外突出地面的花崗岩石上,承受太陽的照。他們把這叫做烤太陽。大概是積石大禹山脈海拔高離太陽近的緣故,陽光格外灼燙,從四面八方飄過來,凝聚到一起,一遍遍刷洗着我赤體。我出汗了,滿頭滿身的水珠滾向岩石,很快化作縷縷輕氣升空而去。火燙的金的光芒從皮膚中紮下去,攪得血沸騰。他們這是在給我治病:用陽光的熱量驅散那股潛入骨髓的陰冷氣體。蒼木嬰爾説,得人全身痠疼的冷氣是會隨着汗水滲出身體的,自然是出汗越多病好得越快。天天都這樣,我受不了,幾次都想爬下岩石,爬進房屋或陰鬱的林帶。可一看到守護在我身邊的蒼狗獒拉,就覺得僅僅是為了和它比比烤太陽的耐力,我也應該躺到黃昏時分,讓蒼樸扶我回屋。蒼樸是我最初的朋友,他不僅在照顧我,而且能告訴我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有關於蒼家人的,也有關於老河和鬼不養兵娃的。他説他很佩服老河,因為老河僅用一塊燒的山藥,就制服了他的猛狗蒼狗獒拉。

那天,老河離開我和鬼不養兵娃不久,就發現在離那條林間小路不遠的山上有一堆篝火。他滿懷希望地走過去,首先看到的卻是一堆燒的山藥。他餓了,四下看看,沒看到人影,便坐下來吃山藥。沒吃幾個,一條黑狗就從前面灌木叢裏竄出來,帶着一股勁風將他撲倒在地。他爬起來,揩着臉上的血漬,憤憤地看它。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條非同一般的狗。他用衣袖襯住手拿起一塊透的山藥,用另一隻手將滿掌的血漬塗抹在了山藥上。黑狗不再撲咬,它明白麪前這個能夠直立的傢伙不是它的獵物,它等待着他的逃走。但老河並不想按照一條狗的意志行動,他後退了幾步,將一個血紅的山藥向它拋去。一道血光的弧線刺了它。它騰空躍起,一口將山藥叼住,兩排利牙深深地嵌了進去,燙得它頓時打了一個滾。牙被山藥拔住了,它張不開嘴叫不出聲,前仰後合,蹦跳跌踏了半晌也無法將山藥甩出去。而老河卻從篝火邊拎起一節待燒的花楸樹幹,奔過來狠擊它的腦門。狗頭大冒金花。它下意識地朝老河撞去,卻撞到老河再次掄過來的樹杆上。它滾翻在地,嘴中的山藥也被撞出老遠。吠聲和血漿一起從歪斜的狗嘴裏冒出,疼痛和慘敗時的沮喪使它沒有來得及進行反撲,老河就騎在了它的身上。這時,蒼樸出現了,跳過來掀翻老河,又喝住黑狗。他是來行獵的,他朝這邊已經窺探多時了。

後來老河和蒼樸坐下來一起吃山藥,他們成了朋友。蒼樸用繩索將黑狗套起來讓老河牽着,説誰牽住套狗的繩子,誰就會成為他的好朋友。然後,他們沿着老河走來的路去尋找老河的夥伴,但他們看到的只有奄奄待斃的鬼不養兵娃。他們把他抬進村落,按照蒼木嬰爾的指點,安置在了裏,回到家中,準備吃點東西后就去尋找我。然而黑狗卻讓他們免去了許多辛苦。

蒼狗獒拉,在它和我的第一次碰面中,就被一種神秘的力量奠定了互相依存的基礎。我被鬼不養兵娃嚇得滾下土坡的那一刻,它從主人腳前一躍而起,箭一般向溝底,又將昏死過去的我從溝底河溪裏拖了出來。我確信,它是全憑某種靈才跑向我的,因為在時有樹木遮擋的一里有餘的距離中,它本無法用眼睛看到或用鼻子嗅到我。後來,當我被蒼樸背到這座獸骨房時,它就開始老在我身邊打轉了。

這種把人赤給太陽烤炙的醫療辦法持續到第五天後,我渾身的痠疼就漸漸消弭了。這時,我才注意到這裏雖然點綴着村舍農田,但遠不是大森林的邊緣。望之無涯的動的綠從四面八方湧來,隨風盪着,很有禮貌地滯留在周圍。陽光充沛,空氣清新,藍馬雞的叫聲清清越越像溪水淌,和天空那片飽含了水分的青雲一起,來了積石大禹山脈的又一個黃昏。我在岩石上挪挪身子,屈腿伸腿地活動了幾下,慢騰騰直起,覺得不怎麼難受了,便兩手撐地小心翼翼地站起。黃昏的霞霓愈加璀璨了,大概就在那一片岩背後吧,股股炊煙漫散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片淡青的霧罩。霧罩下面一定是羣居的人家了,雖然我看不見但我可以想象,那兒一定有許多獸骨、獸皮和木板造在高台之上的房屋。相比之下,坐落在高台之上的蒼木嬰爾的住所就顯得有些孤單和可憐。看得出,這孤單不是人為的,因為他們必須據地貌地勢選擇理想的基址。和蒼木嬰爾同樣孤單的還有幾户人家,在我的對面,在綠樹的掩映下,隱隱顯着牆壁的灰黃。我不再眺望了,輕輕跺着腳。這時,蒼狗獒拉也直了四腿,目不轉睛地望我。我對它説,我能走路了。我又跺跺腳,動地叫了一聲一直守護着我的夥伴,蒼狗獒拉。不遠處驚起一羣黑梆子鳥,啁啾着掠空而過。蒼狗獒拉的尾巴輕輕晃了一下。我覺得這是友好的表示,便朝前邁步準備跨下岩石。蒼狗獒拉卻從幽深的喉嚨裏震顫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響。怎麼了,朋友?我蹲下身子試圖和它親近,卻見它朝我撲來。我被它撞得歪斜在了岩石上。我衝它怒吼着,又直起。但它的回答仍然是用頭撞我,直到我再次老老實實躺到岩石上——別管我,我的病好了。

它用舌頭,眨巴了一下黑的眼皮。我急切地願意相信這是它的許諾,便試探着再次做出要站起的樣子。它漫步走過來,躍上岩石,低頭嗅我汗津津的皮。我摸摸它的頭,看它並無惡,又大膽地拍拍它的身子,在它伸出舌頭舐我的腿的同時站了起來,穩穩當當走下岩石。蒼狗獒拉望着我,一會兒,又跟了過來。我立住,發狠地跺腳,看我是不是好利索了。就在這時,它又一次朝我撲來,不是用頭撞,而是將兩隻碩的前肢搭在我的肩上,用衝力一下將我推倒,之後飛快地朝後退去,停在十步遠的地方默默瞪我。我息着翻起身來,惡狠狠地衝它罵了一句,順手起空地上的一枯樹枝,威脅着朝它晃晃。蒼狗獒拉臉上的黑隨樹枝一起晃動,像在對我獰笑,又像是滑稽地學着我的樣子。我惱了,那種屬於人的虛偽的尊嚴鼓動了我,讓我不假思索地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倏然之間,黑狗不見了。等我再次看到它時,它已變作一團厚重的黑雲,劈頭朝我砸來。我驚叫一聲,‮腿雙‬一抖,不蹲了下去。黑雲從我頭頂一劃而過。一片黑紛紛落下——我的頭髮被它的利爪撕去了長長的一綹。我再也不敢起來,龜縮着身子盯着它。它也在盯我,只是要比我平靜悠閒得多,眼神中兩股幽黑的兇光閃閃爍爍,一種敵意的氣氛被它來回踱步的舉動得越來越濃烈。我恍然驚悟:蒼狗獒拉雖然從河溪中拖出了我,又守護了我,但這並不意味着它對我懷有好。或者説,它救了我的命,僅僅是由於它需要一個健康壯實的人成為它揮發暴力的對象,從而提醒人們,別忽視了它的存在。原來,我和它的互相依存竟是一種殘酷本能的互相補充和誘發。

持久的人與狗的對峙,使火紅的晚韶也顯得異常憤怒。我渾身收縮的肌漸漸張開,由病痛造成的虛弱和心理上的恐懼使我癱軟在地上。我害怕了,因為這時只要蒼狗獒拉願意,我會束手無策地成為它的一堆肥美的。一絲陰影像鋼筋一樣箍緊了我的心:我不配投身森林,因為我先天不足,本沒有能力適應這裏的一切,更不要説與其抗衡了。

從田地和房舍相接處的那幾棵青楓樹後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可憐巴巴地呼叫,蒼娘,快來救我。然後用眼光急切地探尋。但我馬上就氣了。

老河大步走來,飛快地睃我一眼,徑直走向蒼木嬰爾的家門。蒼狗獒拉衝他發出一陣悠長的鼻息,看他不理它,就又目光沉沉地盯死了我。

本來就很內向的老河如今變得更加寡言了。他儘量避免和我説話,以便抑制他對我的憤恨。大概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除了中午和晚上來給鬼不養兵娃端飯,他很少來蒼木嬰爾家。晚上,據説他就縮在前的樹林裏,一來防備野獸,二來用他的鼾息和聲音陪伴着寂寞的鬼不養兵娃。

一會,老河出來,倚着門框,向蒼狗獒拉打聲口哨,又招招手。黑狗用尾巴作出反應,但並不過去。老河猛吼一聲,過來。蒼狗獒拉不挪動了身子,好像聲音越強硬對它越有誘惑似的。它威脅地給我留下一串低沉的呼嚕聲,邁着穩健的方步走過去,又隨老河隱入房內黑暗處。我長舒一氣,心裏着老河使我有了片刻的自由。

黃昏就要消逝,淡紅的霞抹平了所有峯嶺,浩浩綠舒緩地濛蒼茫的遠方,森林的白晝破碎了。蒼木嬰爾和她的兒子從田裏歸來,一看我站着,驚喜地互相小聲通報起來——他能立住了——那他就會走的——他還沒開口哩。

蒼木嬰爾邊説邊晃動寬鬆的皮袍,過來從上到下瞅瞅我,笑盈盈牽起我的手,朝房屋走去。

因為有蒼家人在場,蒼狗獒拉變得有禮有節了,望着我卻不向我威脅地聳動臉,也不靠近我。而我卻不敢放鬆對它的警惕,吃着蒼木嬰爾做的麥仁飯,不時地窺伺它。

整整一頓飯的工夫,他們都在談論鬼不養兵娃。蒼木嬰爾一再説,她丈夫也曾爛過身子,也是和鬼不養兵娃一樣,在創傷全部潰爛的情況下,放在裏靠神力治療的。老河悲涼地説,我聽説,他就是死在裏的。蒼木嬰爾無動於衷,絮絮叨叨地一再聲明,傷口潰爛是陽火攻身,就得依仗裏的陰氣涼風浸潤身體。如果帶着爛傷住在蒼家人的家中,那是不吉利的,誰也不會接受。他們的祖先就是這樣做的。祖靈保佑,鬼不養兵娃的傷口一定會好。至於她丈夫的死,是由於她忍不住去口探望了一次。而古老的習慣是女人尤其是親情的女人不得靠近。她會帶去難以想象的災難。死了就死了,那是神在召喚他。老河急得滿臉通紅,説,蒼娘,鬼不養兵娃可不能死。他已經死過兩回了。既然你們把他抬到了這裏,就得救活他。他有用,他還有自己的母親。蒼木嬰爾兀自説下去,陰一陰就好,陰一陰就好。我忍不住嘴,蒼娘,把他回來吧,不用你心,我可以照顧他。蒼木嬰爾板着面孔搖頭。坐在母親身後的蒼樸輕噓一聲,歉意地衝我笑笑。我還想説什麼,就見老河突然扭過頭去,鄙夷地撮撮鼻子説,人説話,狗打岔。老河,其實你完全可以和我擰成一股繩。面對兩個男人的請求,蒼木嬰爾是會被動的。蒼娘,我又啞啞地喊一聲,我們一百多人就剩下三個了,你就破一次例吧。沒等蒼木嬰爾有所反應,老河的鼻孔猛然一,又從嗓眼深處響響地送出一口濃痰朝地上啐去,説,蒼娘,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強求,免得你家的黑狗黃狗把他拖出去餵了狼。老河説罷,便低頭呼嚕呼嚕朝嘴裏扒飯。我憾憾地望着他,又發狠地咬咬牙。老河,你可以把我看成一條狗,一條隨時都有可能將鬼不養兵娃拖出去扔向野林的瘋狗。可是,老河,無論如何你不能因為要冷落甚至仇視我而放棄你的請求。鬼不養兵娃是不可以再在那個陰森森的裏待下去的,儘管那在蒼家人眼裏潛藏着神聖的秘密。蒼娘進了廚房,出來時端着一盆專門給鬼不養兵娃燉好的雪雞,黃燦燦的雞湯上面,漂着幾味草藥。老河起身接住,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要走,忽又轉過身來,對蒼樸説,天黑了,我們兩個一起去送吧。

這夜,蒼木嬰爾生怕我再次吐我的請求,陰冷着面孔和我不説不笑。直到那盞松油燈漸漸燃盡,她才坐到炕沿上,於黑暗中痴地講起一段足以説服我的往事。她説,那一年,夏天到了還下雪,下了六天六夜,三尺厚的雪蓋得山林沒有了綠氣兒。凍得幾個鑽山林尋野食的男人身上生滿了紅疙瘩瘡。後來,從三尺厚的雪下忽兒忽兒竄出幾苗火焰來,雪叫火烤消了,人身上的紅疙瘩瘡也就爛了,稠乎乎的膿水水像泉眼裏冒出來的,越冒越多,冒了六天六夜。第七天,膿水水乾了山水又下來了。水是雪化的,從黑大山上下來,衝得林倒木歪,土走石跑,眼看就要淹人淹房了…她停住話,戰戰兢兢走過去,添上油,將燈重新點着,好像黑暗中便有洪水的險峯惡

這時,蒼樸回來了,臉上陰瘮瘮的,煩惱地説,阿媽,該睡覺了。我焦急地問道,後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