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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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從蒼娘那雙忽明忽暗的眼睛中分明受到,她對我是有所期待的。她期待什麼?期待我也和老河、和蒼家男人那樣,在蒼狗獒拉的暴戾面前成為一個真正的漢子?
雪粉鋪向森林,就像一個完整的白世界被一狼牙
擊得粉碎。同樣被擊碎的還有那塊新開的田地。覆雪蓋不住的新生的草枝草葉勇猛地竄出來,一步步竄高,高得超過了原先那層被荒火燒去的植被,高得讓蒼木嬰爾大為驚異。已經無法耕種莊稼的事實和一道陰影一起出現了。而對森林人羣來説,新墾地的拒絕播種,便是一種神秘的懲罰,便是災難的預言:大山神説,還是讓你們餓餓肚子吧。因為你們違背了神戒山律。一從田裏回來,蒼木嬰爾就對我嘮叨,從來沒有見過,都啥時候了,還下雪,地翻了還長厚草,沒照幾回太陽就長得有半人高。我沒有心思去聽。但在這個黑沉沉、濕漉漉的家中,我躲到哪裏,她的活兒就幹到哪裏,話就説到哪裏。田裏的草是黑穗子草,惡草,砍了
膿,一離地面就又幹黃了,不能當柴燒,燒了鍋要炸,飯要臭。祖先就忌諱這個。我沒有能耐再聽下去了,返身出門,朝那條通往田地的小路走去。蒼狗獒拉就像往常阻撓我那樣,突然竄出來橫擋在前面。我神經質地打了個冷戰。
憤怒。我為自己的怯懦憤怒。
怪,蒼狗獒拉纏你纏死啦,先前可沒有過。蒼木嬰爾悲涼地説,你也怪,就要吃黑飯了,跑出去做啥?
天怪地怪田怪草怪狗怪,連我也怪了。
飯後,我又來到門外,朝茫深邃的巖
那邊張望,望得眼睛發木了,便坐在那塊讓我盡興和陽光擁抱過的岩石上。繁星滿天。暗夜將蒼狗獒拉的那雙眼睛映襯得越來越亮了。房內有了蒼木嬰爾抑鬱渾濁的歌聲:那一邊是深樹林喲,我帶着太陽走過去,卿卿吉爾瑪,太陽的故鄉神的家。
那一邊是黑田地喲,我帶着月亮走過去,卿卿吉爾瑪,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
那一邊是男人們喲,我帶着鹿皮走過去,卿卿吉爾瑪。
卿卿吉爾瑪,據説是一片富饒的森林地帶,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什麼原因,蒼家人的祖先離開了那裏,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長途遷徙來到積石大禹山脈。於是,一種對家園的綿長的思念就變作古歌,傳在蒼家人的嘴上。
歌聲和神秘的夜鳥的叫聲一起遠去,化入寂靜。我想蒼木嬰爾該來叫我回房休息了,不回過頭去,可我看到的卻是月華映出的我自己的影子。房內的燈光已經泯滅,她獨自睡了。寂寞像悶
一樣朝我砸來,我頹然歪倒在岩石上,望着掛在黑林梢頭的一串兒銅鈴似的星星,忽地跳起來,向着那條有點像飄起的挽幛的小路一陣瘋跑。最後我倒地了。蒼狗獒拉,又是可憎的蒼狗獒拉。
那麼就讓我順順當當地離開這裏吧。我對蒼狗獒拉説。可這個該死的畜牲不懂人話。或者,它只懂人的潛藏在古老心態中的隱秘的獸語,而不懂一個有良心的人的請求。我是有良心的,因為在我有了丟棄鬼不養兵娃的一剎那的過失之後,緊接着就是綿長的悔恨,夜以繼的孤寂。遺憾的是,沒有誰理解,大森林的良知,就是要讓那些不適應它的雪
霜打的生命漸漸枯乾,化作輕煙飄逝。
我是一線無足輕重的煙氣嗎?不。大森林是祖先的,而我屬於田野、屬於城市、屬於開化的具有文明頭顱的人羣。一天早晨,我對蒼木嬰爾説,我要回去了——回去?回哪兒去?——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地方。
她明白了,我是要去尋找自己的生活。她説,他也要走?——他?誰?鬼不養兵娃?蒼娘,你説他會好嗎?
蒼木嬰爾的目光黯淡了,不置可否地瞪着我。兩手合起,想舉到前,可又慢慢放下——你不去看看他?——看看他?蒼娘,你要我去看看他?可有人不讓我去——誰啊?老河?為個啥?——就是老河。不,是它,是蒼狗獒拉。
在這個血跡斑斑的早晨,苔痕草愈加鮮亮了。忠誠使命的蒼狗獒拉安卧在房檐下。聽到我們談到它,它表示理解地一連做了好幾下仰頭低頭的動作。蒼木嬰爾走過去,拿起一
青柳樹皮編制的
繩,遲遲疑疑地蹲下身子,掰開系在繩頭的木環,扣住了狗的脖子。蒼狗獒拉驚奇地站起來,看主人將繩子的另一頭拴在了窗户上,便又温順地用頭在蒼娘腿間蹭起來。
謝我的
捷的反應,等蒼狗獒拉明白拴住了它就等於解
了我時,我已經離開了它的視域,快步鑽進了密林從中。吠聲從身後傳來,焦急而無可奈何。我輕鬆地走着,萬萬沒想到蒼木嬰爾會悄悄跟上我。她隱入幽暗,看着我目不斜視地路過了那排古老而陰險的
。用不着再去探究了,我的行動就已經證明了她的預
:鬼不養兵娃早已經被我們轉移出了
。災難,這就是災難的種子。任何違背神意的做法都將招來神的無情的報復。她恐怖地連連驚叫,嚇得我渾身
跳,猛然回首。好一會,她才從綠障中鑽出來,戰戰兢兢望着我,雙手緊緊攥着那
管束蒼狗獒拉的青柳繩。簪滿頭髮的樹葉在她的抖索中紛紛落下。蒼狗獒拉卻悠閒地踱着步子,不時地衝我運動一下臉上的肌
。我
受到了一種空前壓抑的氣氛,而蒼木嬰爾臉上的憐憫又讓我明白了我在森林、在這支森林人羣的可悲的地位。蒼木嬰爾滯澀地向我投來神聖的一瞥,便再也不看我了,直到她俯身解開蒼狗獒拉脖子上的扣環,用手勢讓蒼狗獒拉明白了她的意圖後,才又用眼光向我深疚地鞠了一個躬。
蒼娘。我悲涼地大喊。
她渾身一顫,微閉了雙眼。一會,便鎮定地扭轉彎曲的枯樹一樣的身子,緩步走去,腳步的沙沙聲一直持續到蒼狗獒拉衝我發出獰笑的時候。
3人與狗的決鬥一切聲響都消逝了,似乎也消逝了我的驚恐。我喃喃地向蒼狗獒拉表白,不是我,天上的怪相,地上的惡兆,森林人的災難,統統不是由於我。
你是説我應該去咬死老河?它眯縫起眼睛,蔑視地問我。
我怎麼可能不搖頭呢?蒼狗獒拉,假如你有一星半點的文明薰染,你就會明白,我和老河都不是製造這災難的魔鬼。
它也像我一樣搖頭。它説,森林自有森林的法規。我只不過是一個奉命而行的走狗罷了。追查引起災難的原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愣了,隨着蒼狗獒拉的一陣低沉的呼嚕聲,我突然又有了一個絕路逢生的念頭。我那閃現詭詭譎譎的亮的眼光,那心臟的大起大落的跳動,使我霎時成了一個人類的叛徒,在向魔鬼
吐吐地出賣着同伴的秘密,同時也毫無保留地兜售着我的怯懦和卑劣。
真的要追查責任的話,那也不應該是我呀,是老河和蒼樸將鬼不養兵娃轉移出的。我發誓,我至今不知道鬼不養兵娃在哪裏。
蒼狗獒拉笑了:不是你死就是老河死,但主人已經指定讓我咬死你,你就得死。不然,大山神是不會饒恕我們的。
欺軟怕硬。
對。我一貫就是這樣行事的,這是法規,是道德。因為我説了我是一條名副其實的走狗。
我憤怒了,學着它的樣子齜牙咧嘴。
唉,有什麼辦法呢。你還算幸運。要是我們自己的人違背了神戒山律,那就要捆綁到山頂上喂豹子。來吧,我不會讓你有太多的痛苦。
我寧願喂豹子,也不想死在一條狗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