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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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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聲比一聲高地吼着,圍過去將蒼樸綁在了兩早已準備好的樹幹上。八個一般高的男人將樹杆抬到肩上滯重地邁步。別的男人和蒼木嬰爾全都跟在了後面。沿着那條通往黑大山頂的荒僻小路他們邊唱邊走。歌聲和人一起,緩緩湧進浩博的黑森林。女人們留下來。她們團團簇擁着給他們送行,水津津的眸子裏,閃動着人情的光亮。蒼樸是不會再回來了。

他們將會把他放在黑大山的頂端,讓雪豹食。雪豹,威嚴而冷峻的大山神的使者,黑森林尊嚴和氣派的象徵,殘酷而偉大的命運的主人。而違背了習俗、違背了神戒天律也就等於叛逆了族類、叛逆了森林的蒼樸,只有將軀獻祭於大山神,才可避免整個森林的變異和災難的覆蓋。這個樸拙的森林民族,這個深沉到永久緘默的人羣,即使在懲罰罪愆的時候,也表現出一種遵守永恆秩序的默契。

我們通過綠屏障中的白隙,窺伺到了那一種沉鬱而悲涼的場面。我伏卧在草叢裏,一隻手伸過去搭在蒼狗獒拉身上,防止它亂動。那邊,木姜樹上吊掛着縷縷紫皮龍鬚藤的地方是老河和鬼不養兵娃。他們雖然站着,但比我更隱蔽。

蒼狗獒拉又一次起了身子,憂急地輕吠着。我趕緊拽住它脖子上的套環,又將那青柳繩在手腕上纏了幾下。我到腕部的傷口一陣疼痛,不口涼氣——該走了。

鬼不養兵娃提醒道。老河點頭,極有深意地瞥我一眼。我明白他仍然在鄙夷我,而在這個事關人命的時刻,這鄙夷中又混雜了他的嫌惡。我拽着蒼狗獒拉朝後爬爬,站起來,走近老河説,我走得動。再説,這狗會幫助我。老河冷冷地説,我看你還是算了。萬一你倒下了,我們是救蒼樸還是救你。我説,不用救我,大不了讓豹子把我吃掉。豹子先吃了我,肚子飽了,就不會吃他了。老河從鼻腔裏輕哼一聲離開了我。我俯身解開蒼狗獒拉脖子上的套環,心裏默默禱祝,此去山頂,願蒼天保佑挽回我男人的聲譽。我們的計劃是埋伏在黑大山頂,等他們把蒼樸獻上祭壇而雪豹還沒有出現之前,把蒼樸劫持而去,然後離開森林。但老實説,就在我們商定計劃的那一刻,我就覺得我們是不會成功的。我之所以贊成老河的意見,僅僅是因為我再也不想讓別人把我當作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神殘廢。可我畢竟天生是個膽氣不足的人。我並不擔憂受到蒼家人的阻攔,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讓蒼樸死而不是讓我們死。我擔憂的是碰上雪豹。我只想在它面前有所表現而不想死於非命。我仍然是一個怕死的人。

一隻隼鵬在頭頂盤旋,我們上路了。

2隼鵬在陽光照不到的樹蔭黑裏,蹲踞着一個黑臉灰身子的怪物——人?我喊一聲——你又瞎眼了,沒看它頭上有獨角嗎?——我只是想説它像人——那也不行,畜生怎麼會像人呢?——可是,老河,他説的不過是個比喻——比喻是個啥?鬼——你這也是個比喻。

我陰沉着臉沒再吭聲。老河低低地吐了一句髒話。鬼不養兵娃開心地衝老河笑笑,又衝我眼,這個大孩子正在吃力地扮演着一個調解矛盾的老媽角

前面,那怪物倏忽不見了。起初不屑一顧的蒼狗獒拉對它的到詫異,覺得這是在它面前的賣。它嗤笑着輕吠了幾聲,又飛奔過去,鑽進濕漉漉的濃陰裏,來回兜圈子。鬼不養兵娃好奇地就要跑過去。老河一把拉住,温責地拍他一下説,小心撞上豹子。

鬼不養兵娃打了個愣怔,紅撲撲的臉上一瞬間的忘乎所以溘然逸去。一門心思想把我們之間的沉悶空氣用惡言惡語和唬人的警告凝固起來的老河,不得不變得温存一些。他停住步子,將鬼不養兵娃攬到自己懷裏,摩挲那一頭蓬亂的頭髮。而我卻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蒼狗獒拉,並將手指進纏在我間的那青柳繩裏。好像有某種老天賦予或稟生成的應,霎時,我看到它已經穿過狹長的樹陰黑,奔跑在對面那座松杉稀疏的山峁上。山峁這邊靠近我們的是懸崖,是深淵,後邊就是銀白的恢弘的雪線和雪線之上的黑大山的靜穆和永恆。一黃一黑兩個點兒遠去了,又順着岩石袒的峁梁踅回來。我盯着那怪物的形象,暗暗發怵。它的身材要比蒼狗獒拉大,頭頂聳起一獨角,即使在逃跑時也顯出一種極有彈的高雅的姿態。蒼狗獒拉就不同了。它對自己沒能在一眨眼間咬住對方到惱怒,狂跳狂奔着,超乎常態的速度使它變作了一股黑的強大的旋風,漸漸向那怪物靠近。

相距只有五六米了,怪物離死亡也只有五六秒。更為嚴峻的是懸崖即在眼前。蒼狗獒拉暴躁地騰空躍起,傾斜着朝怪物呼嘯而去。可它撞到的卻是一片虛飄的綠空氣。它戛然止步,為了防止身體前栽,一個滾兒打向一邊,又飛快地爬起,立到峁頂上,爆起一串兒比炮彈還要猛烈的吠聲。它眼前,山峁驟然朝下跌去,又在十米深的地方橫逸出一方寬大的岩石,岩石下面就是滿白雲的深淵。那獨角怪物就站在岩石上,舒展着頎長的脖子,得意地瞧着上面的蒼狗獒拉。

但我們和那怪物都沒有注意到,岩石之上十米高的陡壁中有一個厚土棚頂的山隙。這時,一道閃光從裏面噴出來,直搗怪物。那怪物本沒搞清發生了什麼事情,便一頭朝深淵栽去。一聲尖利的驚吼,隕落的體就像是蹺蹺板那一頭的重量,把我們的心臟從腔蹺到喉嚨。白雲動盪翻卷着,一團接着一團地埋葬了它——羊——是岩羊。

時刻都想冷落我們的老河無意中接了我的話茬。

鬼不養兵娃一陣哆嗦。對雪豹的懼怕使他一時辨不清羊豹之分了。

那怪物就是被這隻惶恐地衝出山隙的岩羊一頭頂下深淵的。但它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壯舉,立着仰視蒼狗獒拉毫無作用的狂吠,不知所措地僵立了一會,便朝陡峭的山崖奔去。

蒼狗獒拉這時才搞清面前的獵物有了變化。或者,它以為它拼命追逐的原來是一隻羊,而它天生不跟温和的羊作對,不管是家羊還是野羊。它止住吠聲,遠遠地朝我們搖搖尾巴——回來,蒼狗獒拉。

我喊道。鬼不養兵娃也怯怯地喊了一聲。

一片黑影裹挾着一陣蒼風從頭頂掠過,將我們的喊聲衝散了。我們看到,蒼狗獒拉全身俯卧在地上,翹起下巴警惕地觀望天空。

是那隻一直追隨我們的隼鵬狂猛地飛了過去,箭一般飛向山崖。山崖上躲避蒼狗獒拉的岩羊突然發現危險來自天上,四腿在佇立的陡壁上竄跳起來,輕捷得像白雲。白雲疾馳,迫使隼鵬歪斜着身軀旋出一道弧線,刷地伸出利爪。但岩羊躲閃得太及時了,隼鵬並沒有抓到。隼鵬惱怒地拉長翅膀,只一下,就將岩羊掀離了山崖。岩羊在半空中翻着跟頭朝深淵掉去,寂滅了,生息不留,骨殖不見。它怎麼會想到自己的命運和那隻被它頂下去的怪物一樣呢?

隼鵬又高高升起,像不滅的太陽始終要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行那樣,掀起巨翅,瀟瀟灑灑地飄來,忽又變作海水的黑從容不迫地漫過我們的頭頂。我們被黑影淹沒了,屏住呼,瞪凸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萎縮着。

隼鵬開始沉降,翅膀發出巨大的風車葉輪一樣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鬼不養兵忽然蹲下去。

老河木立着。我木立着。不同的是我對死亡的覺比他要鋭一些。那種時時都想證明自己活着或活過的慾念,使我發出了一聲悠長高亢的吆喝,接着便向鬼不養兵娃撲去。但我的肌卻在大面積抖動,我害怕,我已經死過一次了,並不想死第二次。我的撲倒與其説是保護弱小,不如説將真正的危險留給了凸然而出的老河。他在我們身邊一直立着,似乎想用高大壯實的身軀撐住迫臨的災難。

一會,我覺得隼鵬鐵鉗一樣的大嘴在掀我的衣袖。我揮了一下我的胳膊,那嘴就不再啄我了。我疑惑地扭轉脖子,見老河滿臉通紅地望着我。

我想他又要對我發火,起身迴避着他的眼光,將鬼不養兵娃拉起。鬼不養兵娃口氣,驚悸地抬頭看看天空——那畜生呢?——飛了。

鬼不養兵娃慶幸地晃着腦袋——你的聲音真響,把它給鎮住了——我的?我出聲了?不,他的。

老河這才將眼光轉向我。我也瞥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為什麼臉紅:他自以為他是我們三人中最強硬的漢子,卻沒有像我那樣撲向鬼不養兵娃。

我釋然而笑,和解地衝他撇撇嘴。他又一次誤解了,以為我在賣,我在得意地嘲諷他,扭過臉去不再理我。可這時我發現,讓我們離危險的不是我的長吆,而是蒼狗獒拉。它將隼鵬引開了。

隼鵬又飛了過來,翅膀穩健地張開着,用輕輕抖顫的羽保持着平衡和方向。突然,那巨翅大幅度擺動起來,壯的長脖也朝前拼命伸去。它的速度驟然加快了。等到它不再掀動翅膀時,身子便垂直下降,狠狠地向地面,忽又騰起,衝向山峁那邊,不見了——看見了嗎?——看見了,蒼狗獒拉——蒼狗獒拉?

鬼不養兵娃驚問道…他太專注於隼鵬的雄姿了,竟沒有注意到它為什麼會那樣放地飛翔。我不想回答,眼前依舊是蒼狗獒拉順着峁梁奔跑的姿影。一塊在大地上疾馳的黑,那麼容易消逝,而隼鵬卻像能夠覆蓋一切的巨蔭,總是遮罩着它,不慌不忙,不盡不絕。蒼狗獒拉翻過峁梁不見了,隼鵬再次倒立着衝向峁梁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