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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風雨如晦大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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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後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後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户,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在嬴壯的記憶裏,惠文後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文後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後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後大嫂,而稱為嫂娘。如今,惠文後已經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匯着朦朧的月,一個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着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髮,便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壯啊,還記得麼?每傍黑時分,我便領你在這裏觀魚。”婀娜身影沒有回頭,口吻中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着那瀑布般的長髮:“白髮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惠文後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説,蕩會忘記我麼?”

“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相連。”

“不。”惠文後依舊倚着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

“嫂娘…這,這是真的麼?”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更是朝夕相處十餘年,宮廷對於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後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孃的頭,想象以往那樣撫她,誰知這張被他轉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乾涸,雖然沒有一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慄!

“嫂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後,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便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便是嬴壯的親孃!”惠文後慈愛地‮摩撫‬着他的臉頰:“你啊,本來就是我的兒子。”嬴壯愣怔了,他不知道惠文後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着更大的秘密?一時竟只是着淚連連點頭。惠文後卻是一聲輕輕地嘆息:“起來了,説給我,他們為何不讓我見蕩?”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死了…”惠文後無聲地張了一下嘴,便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裏。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後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着她的人中。片刻之後,惠文後睜開了眼睛抓住了嬴壯胳膊:“説,蕩是如何死的?”望着惠文後空的眼神,嬴壯斷斷續續而又點滴不漏地敍説了嬴蕩的慘死經過。惠文後靜靜地聽着,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説完,她依然悄無聲息地躺着。嬴壯太悉嫂娘了,什麼也不説,只是握着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着。

“壯啊,抱我,到寢室去。”良久沉默,她終於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後,穿廊過廳來到了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惠文後一身大汗之後,終於坐了起來,突兀一句便是:“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后支持麼?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後倏忽蒼老容顏,卻竟是什麼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嫂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後突兀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娘,這是敢不敢的事麼?”惠文後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帳帷後拿出一方生滿綠鏽的銅匣:“老法子,打開!”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用一支銅兒鼓搗宮內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才罷手。惠文後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後又氣又笑,有次拍着書案一隻秘詔銅箱板着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隻銅箱,賞你一口好劍。”嬴壯高興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寸長的銅兒,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便噘着嘴巴老大不高興:“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卻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説,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是生生打開了那隻機關重重的銅箱。

惠文後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裏,讓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可嬴壯也忒煞怪,從此竟是一鎖不開,整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鈎,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竟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竟是絲毫不比嬴蕩遜。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鏽鎖,心中便不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讓我成就大業。”

“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後笑着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亮閃閃的銅兒。

“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被他遺忘的銅兒竟被惠文後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后?終於,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銅兒,小心翼翼地進鎖孔,稍一擺,銅匣竟“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匣頓時映在眼前。

“娘,這是甚個物事?”嬴壯竟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惶恐。

“自己看。”惠文後冰冷一句,便再無下文了。

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匣,只一瞄,雙眼便頓時放光,一隻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惠文後淡淡問:“夠不夠?”嬴壯向惠文後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與兒足矣!”

“起來,去吧。”惠文後輕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一轉身竟看也不看嬴壯一眼,便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後能去了哪裏?愣怔片刻,向帷幕後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此刻,甘茂卻在樗裏疾府中啜茶閒談。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裏疾出山穩定王族勢力。但他也想看看樗裏疾風向,便也不急於切入正題,先只説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想讓樗裏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對。他相信,樗裏疾雖足不出户,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説不定比他還着急。誰知樗裏疾不斷眨巴着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説,一句話也不。及至他説完兩三件不鹹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裏疾竟是嘿嘿嘿一陣笑,接着便海闊天空地説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掌故源源不斷湧出,一個多時辰還打不住,竟是大有吐盡中學問的架勢。甘茂心中着急,知道自己的雕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是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等着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裏消磨。

心思急轉,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

“嘿嘿嘿,這卻是哪裏話來?”樗裏疾笑着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久了,只想碰個學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只又是肅然一躬。

樗裏疾嘴角一撇,卻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別繞彎子説話。”甘茂重新入座,正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嬴稷雖則少年,卻是沉穩厚重,可歸秦人本。然。”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左庶長嬴壯。”

“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何在?”

“外聯援手,內發私兵。如此而已。”

“甘茂四問:內外迫,如何破解?”樗裏疾不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便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裏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便匆匆來稟報,説櫟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腳便向正廳走來,家老卻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甘茂聞聽頓心中一鬆,覺得魏冄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後園中封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台,魏冄莫非還能躲在樹後不成?

甘茂正在竹林邊轉悠,不防身後唰地一聲便突然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甘茂一回身,見一柱黑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下竟是森然可怖!不驚訝道:“你這魏冄,藏在何處?”魏冄道:“便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冄分明蓋着竹葉在這裏睡覺等候,不又氣又笑道:“故玄虛,也忒是小心了。”魏冄卻是正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冄的口氣很是不悦,可偏他説得是正理,若稍有辭,這個冷麪傢伙只會更加生硬,便一揮手道:“章台如何了?”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緒。”然後便一宗一宗地説了章台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之後,新君一行便可到章台。丞相卻是如何部署?”甘茂沉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如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了。”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聽羋王妃説,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於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有兵符?他卻如何從來沒有聽説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卻是如何應對?思忖有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後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後親生,果真惠文後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後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丞相差矣。”魏冄又是直戳戳先撂下一句評判,而後鄭重拱手道“權力大爭,比賢愚更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卻一目瞭然:惠文太后養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深不可測,丞相卻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願將人頭輸給丞相!”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便問:“你説,樗裏疾會如何對待此事?”

“樗裏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魏冄沒有絲毫猶豫。

“如此説來,樗裏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了?”

“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願不聞不問而已。”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魏冄笑着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説罷嘴一咕噥,發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便有一個黑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了。”甘茂一陣沉,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運籌。我只穩住朝局便是了。”魏冄慨然一躬:“邦國危難,魏冄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了下來。經過幾次往,甘茂悉了魏冄秉,也不再計較這些細節,便一一代了幾件具體事務,主要便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冄一定要在兩個月內使新王即位,結束咸陽亂象。

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須三月?月內定局!”甘茂正道:“務須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正在説話,便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出,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白山卻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為先,丞相但發號令便是。”甘茂不慨然一嘆:“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識一番,這位是櫟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魏冄卻是朗一笑:“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將軍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了魏冄便是!”甘茂不皺眉,覺得這魏冄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忒般魯?不想白山卻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白山老軍一個,卻信得足下!”甘茂不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那邊亭下去説,有得好酒呢。”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着陳年鳳酒直説到雄雞高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