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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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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裏寄來的臘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你蒸一大塊在那裏,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鈎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淒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他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裏進來的?”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摺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託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着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子何人瞻顧?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裏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説:“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着他將對梁啓超説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説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啓超説的話,也説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説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聽他説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説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着説道:“請你不要再説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説“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説一説,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説了什麼吧?”太監閒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淀鎮上,字號“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櫃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説,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説。只常聽太監在説:皇上內裏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説: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説道“説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子,如果突然説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説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命?”

“斬草不除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説:“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説了什麼壞話,攆回常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説“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

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説“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説“我盡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説:“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什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説“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