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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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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稚芬一夜不曾睡。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衚衕,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夜午‬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於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微明,便已起身。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着面,一直捱到鍾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衚衕,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説:“你怎麼來得這麼早?”秦稚芬老實答説:“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什麼新鮮話。”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秦稚芬一聽變,而張蔭桓卻很沉着,按着他的手説了句:“別怕!不會有事。”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説:“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聽説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説:“好!等我吃完飯就走。”回到餐桌上,神如常,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説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內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態,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説“如果大人有話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子訣別,有那樣嚴重嗎?剎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温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難改,傲然答道:“不必!”説着,首先出門上車。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隨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只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裏,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於是有個小官出面,準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只是主僕不準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來,狂飈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后,是由皇帝領頭,天顏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後黨”如剛毅之的喜逐顏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傳旨:“御前大臣、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留,聽候召見。”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傴僂着,斜對着上方。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指着御案上的文件,面對羣臣,大聲説道:“這是從皇帝書桌裏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説,要變法圖強。想國家強,誰不願意。不過,變法可不是隨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裏可以不守。我當時跟皇帝説,‘只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羣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説話。皇帝,你自己説,你六叔嚥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説來着的?”皇帝御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説道:“聽説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皇帝含淚頷首,表示接納。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后所惡,逐出軍機,閒廢十年而復起的恭王,身後卹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諡號為“忠”輟朝五,素服十五,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複述,等於要皇帝向羣臣自責,已納忠諫而又背棄。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只好囁嚅着説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將死’的那句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大聲説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御史楊深秀上摺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説什麼請皇帝‘御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折,也是要定國是。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諭,居然是翁同龢擬的。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着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為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説什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后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后的話,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説“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將康有為捆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難題到了慶王頭上。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説。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搶先説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涉。”慈禧點點頭,方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説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迴天津那天,從京裏逃走。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細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不能不查。”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御案的慶王説:“你念給大家聽!”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鋭的復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鋭一道密詔:“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慈禧太后命慶王念楊鋭的復奏,就因為其中引敍了密詔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至於楊鋭的復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慶王知道他是張之的得意門生,本不主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念完,隨即再念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

“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硃筆密諭,催康有為儘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一開頭便説:“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細”就是皇帝。果然,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你説,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慄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那是,那是楊鋭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給袁世凱的那道硃諭呢?”慈禧太后問“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説得過去的藉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得兇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乾的是什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説啊!”慈禧太后冷笑“有什麼説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你是皇上,沒有人能管你,可別忘了還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聲問道:“誰是‘宗令’?”專管皇族玉牒、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叫做“宗人府”堂官稱為“宗令”下有左右兩“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慈禧太后當然知道,明知故問,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