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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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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多鐘,天已大亮,朝曦從三大殿頂上斜下來,照得一大片寶石頂子,雙眼花翎,光采閃耀,輝煌非凡。可是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大都臉陰沉,默默無語。

就在這難堪的沉默中,慈禧太后與皇帝的軟轎,已迤邐行來,於是勤政殿前,王公大臣排班跪接。班次先親後貴,所以跪在最前面的是小恭王溥偉,其次是醇王載澧,再次是端王載漪,以下貝勒載濂、載瀅,鎮國公載瀾與他的胞弟載瀛。

這是宣宗一支的親貴,皇帝的嫡堂兄弟與侄子。

再下來是世襲罔替的諸王,奉召的共是五位,慶王奕劻、莊王載勳之外,還有肅王善耆、怡王溥靜,禮王世鐸則歸入軍機大臣的班次。此外六部九卿、八旗都統、內務府大臣、南書房行走以及兼講起居注官的翰林,亦都有資格參與廷議,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

皇帝的轎子在前,停在階前,出轎有小太監相扶,在小恭王之前跪接太后。鳳輿直到殿門,右面李蓮英,左面崔玉貴,扶掖慈禧太后升上寶座,臉灰白如死的皇帝方始步履維艱地跨進殿去,坐在慈禧太后右面。

等王公百官行完了禮,慈禧太后先有一番事先好好準備過的宣諭,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她並不諱言洋人曾有“歸政”的“無禮要求”説是:“歸政這件事,朝廷自有權衡,非外人所能干預,皇帝體質太弱,垂簾聽政是不得已之舉。”又説:“卧薪嚐膽,四十年有餘!五月二十夜裏,洋人竟敢來要大沽炮台,實在大出情理之外,各國公使干預聽政之權,更為狂妄。倘或稍有姑息,於國體大有妨礙,更何以對列祖列宗在天之靈?”接下來是訓勉漢大臣:“應該記得本朝兩百餘年,深仁厚澤,食踐土,該當效力馳驅。”回憶到聽政之初,正當洪楊之亂,削平大難,轉危為安,更有好些話可説。

使人到大出意外的是,慈禧太后居然對聖祖仁皇帝有不滿之詞。她説:“西洋雖自稱文明國家,而他們在華一舉一動,大則侮慢聖賢,小則欺壓平民,積怨已深。我朝懷柔遠人,未嘗不以禮相待,但康熙年間,朝廷勉強許其來華傳教,以致多年民教相仇,實在是聖祖遺憂後世的一大缺點!”最後就是申明同仇敵愾之義了,説是“我國共有二十一行省,四百兆人民,加之幾百萬義勇,急難從戎,忠義自矢,甚至五尺之童亦執干戈以衞社稷,真是千古美談。”順便又提到咸豐年間,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往事,勾起舊恨,憤慨之情,溢於言表,切齒而言:“那年洋人在京城燒殺擄掠,我們空有幾十萬兵,竟沒有一個人敢出頭擋一擋,可恥之極。當時文武大臣,互相觀望,自誤事機,先帝一提起來就痛心疾首。如今時局變化,跟當年大不相同,正應該乘機而起,共圖報復,不要負我的期望!”這一口氣説下來,到底也累了。李蓮英與崔玉貴一個奉茶,一個打扇,慈禧太后息稍定,又問皇帝的意思如何?

皇帝被一問,原顯得漠然冷鬱的臉,突然變得有生氣了,然而只是一現即沒,語不語,萬分為難地自我掙扎了好一會,方始吐吐地開了口。

“請皇太后似乎應該聽從榮祿的奏請,使館不可攻擊,洋人亦該送到天津。不過,是否有當,應請皇太后聖裁,我亦不敢作主。”

“皇帝的意思,大家都聽見了,使館該不該攻,大家儘管説話。”

“回皇太后的話,”載漪高聲説道:“如今民氣昂,硬壓他們不攻使館,恐怕會出變故。這一層,不可不防。”

“民氣要維持,使館亦不能不保護!”吏部侍郎許景澄緊接着他的話説:“中國與外國結約數十年,民教相仇之事,無歲無之,可是總不過賠償損失而已。但如攻殺外國使臣,必致自召各國之兵,合而謀我,試問將何以抵禦。不知主張攻使館者,將置宗社生靈於何地?”這是針對載漪的話反駁,十分有力,於是連上疏諫勸而一無結果的太常寺正卿袁昶,幾乎用吼的聲音説道:“拳匪不可恃,外釁不可開。臣今天在東民巷親眼看到,拳匪中了洋人的槍炮,屍骸狼藉,足見他們的術,都是哄人的話。至於洋人以信義為重,臣在總署幾年,外洋的情形,自問頗有了解,各使照會請歸政一節,干涉他國內政,萬國公法所不許,臣保其必無這個照會!臣可斷定,出於偽造。”

“偽造”二字還不曾出口,端王已經回過身來,一足雖仍下跪,一足已經踮起,戟指袁昶罵道:“你胡説八道,簡直是漢!”殿廷之上,如此魯不文,全不知禮法二字,慈禧太后覺得是在丟旗人的醜,大為不悦,當即厲聲喝道:“載漪!你看你,成何體統?”載漪還臉紅脖子地不服,在他身旁的濂貝勒,也是他的胞兄,使勁扯了他一把,他才不曾出言向慈禧太后爭辯。就在這時候,太常寺少卿張亨嘉,有所陳奏,極力主張拳匪宜剿。只是他的福建鄉音極重,好些人聽不明白他的話,因而話到一半,便為人搶過去了。

搶他話説的是倉場侍郎長萃“臣自通州來,”他説:“通州如果沒有義和團,早就不保了!”

“這才是公論!”載漪一反劍拔弩張的神態,很從容地讚揚“人心萬不可失。”

“人心何足恃?”皇帝用微弱的聲音説:“士大夫喜歡談兵,朝鮮一役,朝議主戰,結果大敗。現在各國之強,十倍於本,如果跟各國開釁,決無僥倖之理。”

“不然!”載漪全無臣子之禮,居然率直反駁:“董福祥驍勇善戰,剿回大有功勞,如果當年重用董福祥,就不會敗給本。”

“哼!”皇帝冷笑了,是不屑與言的神情,但終於還是説了一句:“董福祥驕而難馭,各國兵器利,又怎麼可以拿回部相比?”看載漪有詞窮的模樣,慈禧太后有些着急,急切之間,只想找個親信為載漪聲援,所以一眼看到立山,毫不思索地説:“立山,外面的情形,你很明白,你看義和團能用不能用?”立山頗意外。他一向只管宮廷的雜務,廟堂大計,不但他有自知之明,從不敢參預意見,慈禧太后亦從來沒有問過他,這天無非隨班行禮,聽聽而已。那知居然會蒙垂詢,一時愣在那裏,無法作答。

不過,這只是極短的片刻。定一定神立刻便有了話,是未經考慮,直抒臆的話:“拳民本心並不壞,不過,他們的法術,不靈的居多。”這一下,變成慈禧太后大出意外,原來指望他幫載漪説話,誰知適得其反。氣惱之下,還不曾開口,載漪可忍不得了。

“用拳民就是取他們的忠義之心,何必問他們的法術?”載漪厲聲説道:“立山一定跟洋人有勾結,所以今天廷議,居然敢替洋人強辯!請皇太后降旨,就責成立山去退洋兵,洋兵一定聽他的話。”這一説將立山惹得心頭火發,毫不畏縮地當面向慈禧太后告載漪一狀:“首先主張開戰的是端王,如今退洋兵,應該端王當先。奴才從來沒有跟洋人打過道,不知道端王憑什麼指奴才跟洋人有勾結?倘有實據,請端王呈上皇太后、皇帝,立刻將奴才正法,死而無怨。如果沒有證據,血口噴人,他是郡王,奴才拿他莫可奈何,只有請皇太后替奴才作主。”説罷“鼕鼕”地碰了兩個響頭。

“你是漢!”惱羞成怒的載漪,就在御前咆哮:“外面多少人在説,你住酒醋局,挖個地道通西什庫,送面送菜,不叫洋人跟做洋奴的教民餓死…。”

“載漪!”慈禧太后覺得他太荒謬了,大聲呵斥着“這那裏是鬧意氣的時候!”

“皇太后聖明…。”

“你也不必多説!”慈禧太后打斷了立山的話,而且神亦很嚴厲。接着,便以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作了結論:“今之下,不是我中國願意跟洋人開釁,是洋人欺人太甚,得中國不能不跟他周旋到底。”説到這裏,用極威嚴的聲音向皇帝説道:“皇帝,你跟大家親口説明白!”這是着皇帝親口宣戰。如果慈禧太后單獨作了決定,皇帝自然忍氣聲,逆來順受。而明知不可為而強為,只為逞一時意氣,不顧亡國之禍,卻又將斷送二百多年大清天下,萬死不足以贖的奇禍大罪,強加在完全違反本心的皇帝頭上,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然而積威之下,又何能反抗?皇帝有反抗的決心,但缺乏反抗的力量,此時此際,有如落水而將滅頂,只要能找到外援,那怕是一塊木板,或者任何一樣可資攀緣而險的東西,都會寄以全部的希望。

皇帝只想找一個人幫他説話,借那個人的口,道出萬不可戰的理由。此時心境如落水求援,唯求有所憑藉,他非所問,因而舉動遽失常度,竟從御座中走了下來。

走下御座之前,已選定了一個人,就是許景澄。他跪得並不太遠,但偏在一邊,離皇帝近,離太后遠,皇帝三兩步走到,抓住他的手説:“許景澄,你是出過外洋的,又在總理衙門辦事多年,外間的情勢你總知道。這能戰不能戰,你要告訴我!”説到最後一句,不覺哽咽。皇帝的聲音本就不高,所以益覺模糊,在慈禧太后聽來,變成“你要救我!”頓時氣怒加,許景澄的答奏,也就聽不清楚了。

許景澄的聲音也不高,他説:“傷害使臣,毀滅使館,情節異常重大,國際際上,少有這樣的成案,請皇上格外慎重。”也知應該慎重,然而自己何嘗作得來半分主?轉念及此,萬種委屈奔赴心頭,一時悲從中來,拉着許景澄的衣袖,泣不成聲。

許景澄當然亦被動得哭了,袁昶就跪在許景澄身旁,大聲説道:“請皇上不必傷心,及今宸衷獨斷,猶可挽回大局。”這“宸衷獨斷”四字,恰又觸着皇帝的內心深處的隱痛,益發淚如雨下。見此光景,慈禧太后厲聲喝道:“這算什麼體統!”這一喝,吃驚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不自覺地鬆了手,掩袂回身,等他吃力的重回御座,慈禧太后已經示意御前大臣,結束了廷議,成個不歡而散的局面。

此散彼聚,東民巷中,十一國公使正在外團領袖西班牙公使署中集會。因為前一天回覆總理衙門,要求展限出京,並派兵護送的照會,在末尾聲明,希望這天上午九點鐘獲得答覆,期限已到,並無消息,需要會商進一步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