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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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筵未半,戲也只聽了兩出,袁世凱與徐世昌便相偕辭去。為了尊重載振的身分,袁世凱事先吩咐:總督動止的儀注,諸如“站班”、“鳴炮”一律不用。到得載振面前,彎着低聲説了兩句客氣話,悄悄退下。載振反客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經袁世凱再三辭謝,方始轉身回座。
時間拿得很準,等袁世凱一走,孫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聲,接着便是楊翠喜的《三本虹霓關》,一出場便向載振飛了個媚眼,到得與王伯黨眉來眼去時,眼風亦總照顧着台下首座的貴人,將載振看得停杯不飲,眼都直了。
見此光景,段芝貴與“忝陪末座”的王錫瑛作了個會心的微笑,隨即又向貼身聽差作了個手勢,抬來一籮筐簇新的龍洋,五十枚一封,共計四十封。
戲一完,載振鼓掌喝彩,段芝貴便大聲宣佈:“振貝子放賞!”語聲一落,四名穿藍布大褂,戴紅纓帽的聽差,將籮筐飛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動手拆開龍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見銀光耀眼,滿台響聲“嘩啦、嘩啦”地響過好一陣,方始住手。
其實,響得雖熱鬧,只拆了十封,段芝貴便又高聲説道:“振貝子吩咐,再賞楊翠喜五百兩!”於是響聲又起。這齣戲的腳與文武場面已一字排開,等放賞完了,就在台上請安,打鼓佬扯開嗓子高喊:“謝賞!”等清枱面,撿完了一千個銀洋,楊翠喜已卸了裝,由王錫瑛陪着,單獨來謝載振。
“謝謝振大爺!”楊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説道:“你賞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載振笑道:“你唱得實在好!”
“多謝振大爺誇獎。”楊翠喜站起身來,走到載振身邊,提壺替他斟滿了酒。
“你敬振大爺一杯!”段芝貴説。
“是!”楊翠喜拿起載振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接着又斟滿,方始説一句:“振大爺請。”那細瓷酒杯邊沿,留着濃豔的朱痕,載振毫不遲疑地,連酒帶楊翠喜的口脂,一起入喉中了。
這時已有聽差端來一張方凳,楊翠喜在王錫瑛手勢暗示之下,坐在載振的身後,低聲問道:“振大爺是那天到的?”
“今天剛到。”載振半側着身子跟她答話,同時開始細細打量。
在載振眼中,楊翠喜佔得三個字:黑、白、活。黑的是眉發,白的是皮膚,活的是眼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嫋娜肢,靈活非凡,不由得便湧起無數綺念,竟有些心跳氣
了。
老於花叢的段芝貴,能從他的眼裏看到心中,隨即説道:“貝子只怕有點兒倦了。這裏另外備有休息的地方,很隱秘的。”最後四個字説得很輕,但很清楚,載振會意欣然。
“是有點兒倦了。”他説:“能略微躺一躺最好。”
“是!我來引路。”於是段芝貴引着載振離席,楊翠喜起身目送“臨去秋波那一轉”在載振心中便彷彿聽得她在説:“大爺先請,我馬上就來。”這是特為佈置的一間臨時藏嬌之處,一個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對,各有三間平房。南屋漆黑,北屋卻是燈火通明,掀開棉門簾,暖氣撲面,滿室如,立刻就覺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載振四面看了一下,覺屋中似乎少了一樣東西,想一想才記起,北方入冬,沒有一家不生火爐的,只要一進屋就看得見,唯獨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問:“爐子生在那兒啊?”
“沒有生爐子。”段芝貴説:“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氣管子,比爐子來得乾淨,也沒有火氣。”
“喔!”載振問道:“暖氣從那兒來呢?”
“外面用鍋爐燒水,用管子把熱氣接進來就是。”
“這好!”載振毫不思索地説道:“府裏也得裝。香巖,這件事,就託你了。”
“是!馬上就辦。貝子請裏屋坐。”段芝貴一面説,一面掀開西屋的門簾,一個梳着條長辮子,約莫十八九歲的丫頭,當門請了個安,笑地喊一聲:“振大爺!”載振的
覺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
的滑
小班裏。跨進去一看,靠裏擺一張大銅牀,衾枕俱全,牀前是梳妝枱,對面壁上懸着一堂屏條,題名《四美圖》,是乾嘉時仕女名家改七薌的手筆。靠窗擺一張條案,不過上面不是花瓶、香爐之類的陳設,而是乾濕果子、各種洋酒。此外屋子正中還有張通稱為“百靈台”的獨腳圓桌,雖是紫檀大理石的桌面,但摸上去濕潤如玉,自然是因為有暖氣管子的緣故。
“她叫錦兒。”段芝貴指着丫頭對載振説“讓她招呼吧!我不打攪了。”
“費心,費心!”載振説:“我息一會就出去。”
“請貝子儘管休息,外面我會安排,就説貝子已經回行館了。護衞隨從,我亦會好好招呼,不必讓他們等了。到時候,我親自送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沒有!”載振再一次拱手道謝:“一切費心,領情之至。”
“不敢當,不敢當!”段芝貴請安回禮,然後退後兩步又關照錦兒:“你可好好招呼。”
“是!”錦兒答應着,轉臉説道:“振大爺,寬寬衣吧!”
“對了!”載振説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來。”達官貴人出門,照例有貼身聽差,攜着衣包,以便飲宴時換着便衣,如逗留時間較長,或者“三、九月,亂穿衣”的天氣,攜的便衣還不止一套。至於載振之的頭號絝褲,半天作客,要帶個大衣包,因為不定玩什麼,譬如興致來了,粉墨登場,戲眼裏面就得看天氣襯緊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麼,文文靜靜地飲酒談心,到了時候,也得換套同樣質料的衣服,顏
、花樣
看無異,細察才知不同,譬如“歲寒三友”的花樣,梅花必已由蓓蕾變為盛開。這也是“擺譜”不過擺在暗處,就比明擺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貴辦這趟差,是有整套佈置的,載振的衣包早已取來了,錦兒伺候着為他卸去紫貂“卧龍袋”狐嵌皮袍,換上一套夾襖褲,外罩一件極薄的絲綿袍。更衣既罷,滿身輕快,載振走到條案邊,親自倒了半杯白蘭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雙手捧着,一面搖晃,一面慢慢飲,視線卻只隨着錦兒的身影在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