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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人來問他什麼。他很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人類是好爭勝的動物,沒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敗陣;青年們恐怕特別是如此。有好幾個他平最喜歡的少年,一見面都想過來跟他説話,可是又都那麼象心中有點鬼病似的,了他一眼,便一低頭的躲開。他們這點行動表示了青年人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爭強的心理。他走到場去。那裏正有幾個學生踢着一個破皮球。看見他,他們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覺到自己作了不應作的事情而慚愧。可是,緊跟着,他們就又踢起球來,只從眼角着他。他趕緊走開。

他沒再回教員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門,心中非常的難受。他曉得學生們並未忘了羞恥,可是假若這樣接二連三的被強迫着去在最公開的地方受污辱,他們一定會把麪皮塗上漆的。想到這裏,他心中覺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幾部大卡車,滿滿的拉着叫花子——都穿着由喜轎鋪賃來的綵衣。每一部車上,還有一份出喪的鼓手。汽車緩緩的駛行,鑼鼓無打彩的敲打着,車上的叫花子都縮着脖子把手中的紙旗在衣領上,以便揣起手來——天相當的冷。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縮着脖,揣着手,在車上立着或坐着。他們好象什麼都知道,又好象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彷彿是因習慣了無可如何,因習慣了冷淡與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着,滿不在乎的立在汽車上,或斷頭台上。

當汽車走過他的眼前,一個象藍東陽那樣的人,把手中提着的擴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來:"孫子們,隨着我喊!中親善!慶祝太原陷落!"花子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不高不低的,懶洋洋的,隨着喊,連頭也不抬起來。他們好象已經亡過多少次國了,絕對不再為亡國費什麼情。他們毫不動情幾乎使他們有一些尊嚴,象城隍廟中塑的泥鬼那樣的尊嚴。這點尊嚴甚至於冷淡了戰爭與興亡。瑞宣渾身都顫起來。遠處來了一隊小學生。他閉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與小學生連到一處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潑的,純潔的,天真的,學生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學生的隊伍就離叫花子的卡車不很遠啊!

糊糊的他不曉得怎麼走回了小羊圈。在衚衕口上,他碰見了棚匠劉師傅。是劉師傅先招呼的他,他嚇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劉師傅,也看明白了衚衕。

二人進了那永遠沒有多少行人的小衚衕口,劉師傅才説話:"祁先生,你看怎樣呀?我們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丟啦!太原也這麼快?不是有——"他説不上"天險"來。"誰知道!"瑞宣微笑着説,眼中發了濕。

"南京怎樣?"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説"誰知道!"

"盼着南京一定能打勝仗!"

"哼!"劉師傅把聲音放低,而極懇切的説:"你也許笑我,我昨天夜裏向東南燒了一股高香!禱告上海打勝仗!"

"非勝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還沒分勝負,怎麼人們就好象斷定了一定亡國呢?"

"誰?"

"誰?你看,上次保定丟了,就有人約我去耍獅子,我沒去;別人也沒去。昨天,又有人來約了,我還是不去,別人可據説是答應下了。約我的人説:別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着點!我説,殺剮我都等着!我就想,人們怎那麼稀鬆沒骨頭呢?"瑞宣沒再説什麼。

"今天的遊行,起碼也有幾檔子會!"劉師傅把"會"字説的很重。"哼!走會是為朝山敬神的,今天會給本人去當玩藝兒看!真沒骨頭!"

"劉師傅!"瑞宣已走到家門外的槐樹下面,站住了説:"象你這樣的全身武藝,為什麼不走呢?"劉師傅怪不是味兒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給誰呢?再説,往哪兒走?中一個大錢沒有,怎麼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來招兵,有路費,知道一定到哪裏去,我必定會跟着走!我只會搭棚這點手藝,我的拳腳不過是二把刀,可是我願意去和本小鬼子碰一碰!"他們正談到這裏,瑞豐從院中跑出來,小順兒在後面追着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看見哥哥與劉師傅,瑞豐收住了腳。小順兒趕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帶我去!不帶我去,不行!"

"幹嗎呀?小順兒!放開二叔的衣裳!"瑞宣沉着點臉,而並沒生氣的説。

"二叔,去聽戲,不帶着我!"小順兒還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着嘴説。

瑞豐笑了。"哪兒呀!聽説中山公園唱戲,淨是名角名票,我去問問小文。他們要也參加的話,我同他們一道去;我還沒有看過小文太太彩唱呢。"劉師傅看了他們哥兒倆一眼,沒説什麼。

瑞宣很難過。他可是不便當着別人申斥弟弟,而且也準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會説:"我不去看,人家也還是唱戲!我不去看戲,北平也不會就退還給中國人!"他木在了槐樹下面。

從樹上落下一個半乾了的,象個黑蟲兒似的,槐豆角來。小順兒急忙去拾它。他這一動,才把僵局打開,劉師傅説了聲"回頭見!"便走開。瑞宣拉住了小順兒。瑞豐跟着劉師傅進了六號。

小順兒拿着豆角還不肯放棄了看戲,瑞宣耐着煩説:"二叔去打聽唱戲不唱!不是六號現在就唱戲!"很勉強的,小順兒隨着爸爸進了街門。到院內,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裏很涼,老太太今天神不錯,正圍着被子在炕上給小順兒補襪子呢。做幾針,她就得把小破襪子放下,手伸到被子裏去取暖。

瑞宣的臉上本來就怪難過的樣子,一看到母親屋裏還沒升火,就更難看了。

老太太看出兒子的臉與神氣的不對。母親的心是兒女們情的温度表。"又怎麼了?老大!"瑞宣雖是個情相當豐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歡中國人的動不動就淚。自從北平陷落,他特別的注意控制自己,雖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愛看舊劇。許多原因中之一是:舊劇中往往在悲的時候忽然瞎鬧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兇太容易而使人很難過的要發笑。可是,他看過一回《寧武關》;他受了極大的動。他覺得一個壯烈英武的戰士,在殉國之前去別母,是人世間悲慘的極度,只有最大的責任心才能勝過母子永別的苦痛,才不至於馬上碎了心斷了腸!假若寧武關不是別母而是別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為最悲的悲劇。這齣戲使他當時落了淚,而且在每一想起來的時候心中還很難過——一想到這齣戲,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親!

現在,聽母親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齣戲。他的淚要落出來。他曉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現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他忍住了淚,可也沒能説出什麼來。

"老大!"母親從炕蓆下摸出三五個栗子來,給了小順兒,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瑞宣依實的報告給母親,而後説:"他本不該和那樣的人來往,更不應該把家中的秘密告訴那樣的人!藍東陽是個無聊的人,老二也是個無聊的人;可是藍東陽無聊而有野心,老二無聊而沒心沒肺;所以老二吃了虧。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不是那麼無心少肺,藍東陽就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他滿可以不必怕東陽而不敢再上學去。他好事,又膽小,所以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失了業!"

"可是,老二藏在家裏就準保平安沒事嗎?萬一姓藍的還沒有忘了這回事,不是還可以去報告嗎?"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無聊了,而始終以為老二的不敢到學校去是白天見鬼。他忽略了藍東陽是可以認真的去賣友求榮的。"那——老二是不會逃走的,我問過他!"

"那個姓藍的要真的去報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本人抓去吧?錢先生受了那麼大的苦處,不是因為有人給他報告了嗎?"瑞宣心中打開了鼓。他看到了危險。可是,為使老母安心,他笑着説:"我看不要緊!"他可是説不出"不要緊"的道理來。

離開了母親,瑞宣開始發起愁來。他是那種善於檢查自己的心理狀態的人,他納悶為什麼他只看到老二的無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變成很嚴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這一家人可怎麼辦呢?在危亂中,他看明白,無聊是可以喪命的!隔着院牆,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興的走回來。在平,要不是祖父,父母與太太管束的嚴,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長在文家的;他沒有什麼野心,只是願意在那裏湊熱鬧,並且覺得能夠多看小文太太幾眼也頗舒服。礙於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過,偶爾去到那裏,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別的無聊的人一樣,他的股沉,永遠討厭,不自覺。"幹什麼?"老二很不高興的問。

老大沒管弟弟的神如何,開始説出心中的憂慮:"老二!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沒想到我剛剛想起來的這點事!你看,我剛剛想起來,假若藍東陽真要去報告,憲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們倆,捕了去,咱們怎辦呢?"老二的臉轉了顏。當初,他的確很怕東陽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這麼三五天,而並沒有動靜,他又放了心,覺得只要老老實實的在家中避着便不會有危險。家便是他的堡壘,父母兄弟便是他的護衞。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有危險便藏起去,危險過去再跑出來;他只會逃避,而不會爭鬥與抵抗。現在,他害了怕——隨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個糖豆可以使他歡喜,一個死鼠也可以嚇他一跳。"那怎麼辦呢?"他舐了舐嘴才這樣問。

"老二!"瑞宣極懇切的説:"戰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時絕不會有出路!象藍東陽那樣的人,將來我們打勝的時候,必會治他的罪——他是漢!不幸我們失敗了,我們能殉國自然頂好,不能呢,也不許自動的,象藍東陽與冠曉荷那樣的,去給敵人作事。作一個國民至少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你以前的錯誤,咱們無須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板,放棄了北平的一切享受與無聊,而趕快逃出去,給國家作些事。即使你沒有多大本領,作不出有益於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個自由的中國人,不是奴隸或漢!不要以為我要趕走你!我是要把弟弟們放出去,而獨自奉養着祖父與父母。這個責任與困苦並不小,有朝一被屠殺或被餓死,我陪侍着老人們一塊兒死;我有兩個弟弟在外面抗,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應當走!況且,藍東陽真要去報告老三的事,你我馬上就有被捕的危險;你應該快走!"老大的真誠,懇切,與急迫,使瑞豐受了動。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動;假若老二對亡國的大事不甚關心,他在聽文明戲的時候可真愛落淚。現在,他也被動得要落下淚來,用力壓制着淚,他嗓音發顫的説:"好!我趕緊找二去,跟她商議一下!"瑞宣明知道老二與胖太太商議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她比丈夫更浮淺更糊塗。可是他沒有攔阻老二,也沒囑咐老二不要聽太太的話;他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迫任何人。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雖然很懷疑他的一片話到底有多少用處,可是看老二這樣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