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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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鎮去麼?”
“叫他回去收集殘餘,都調到上海來。我現在打算集中實力,拿那個信託公司作大本營來幹一番!”吳蓀甫微笑地回答,臉上的陰沉氣又一掃而光了。杜竹齋沉
了半晌,然後又問:“那麼,朱
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積極進行的?你算定了沒有風險?”吳蓀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齋一眼。
“辦廠什麼的,我是外行;可是看過去,實業前途總不能夠樂觀。況且朱秋也不是糊塗蟲,他的機器廠房等等現在值五十多萬,他難道不明白,我們想用三十萬盤過來,他怎麼肯?他這人又很刁賴,要從他的手裏挖出什麼來,怕也是夠麻煩的罷?前幾天他已經到處造謠,説我們計算他;剛才從趙伯韜嘴裏
出一點口風,朱
秋也在和老趙接洽,想把他的機器抵借十幾萬來付還我們這邊一個月後到期的繭子押款——”説到這裏,杜竹齋略一停頓,彈去了手裏的雪茄煙灰,轉臉看看窗外。筷子
細的雨條密密麻麻掛滿在窗前,天空卻似乎開朗了一些了。杜竹齋回過眼來,卻看見吳蓀甫的臉上虎起了獰笑,突然問道:“老趙答應了他麼?”
“大概還在考慮。目前老趙為的是正和我們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氣;他對我表示,要是朱秋向他一方面進行的押款會損害到我們的債權,那他就拒絕——”
“竹齋!一定招呼老趙拒絕!”
“就是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為目前絲業情形不好,還是暫且保守。朱秋如果能夠從老趙那裏通融來還清了我們的十五萬押款,我們也就算了罷。”
“不行!竹齋!不能那麼消極!”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説。此時一道太陽光忽然從雲塊的罅隙中間出來,通過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簾,直落到小客廳裏,把吳蓀甫的臉染成了赭黃
。雨還是騰騰地下着,吳蓀甫用了壓倒雨聲的宏亮嗓音繼續叫道:“我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
秋的繭子擠出來;現在眼見得繭子就要到手,怎麼又放棄了呢?竹齋,一定不能消極!叫老趙拒絕!放款給朱
秋,我們的信託公司有優先權,那是十五萬的幹繭押款合同上載明瞭的。竹齋,我們為了這一條,這才利息上大大讓步,只要了月息五釐半。竹齋,告訴老趙,應當尊重我們的債權!”杜竹齋望着吳蓀甫的面孔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嘴角拔出雪茄來,鬆一口氣説:“只好辦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
易所方面吃緊,我就去找尚老頭子罷。”雨是小些了,卻變成濃霧一樣的東西,天空更加灰暗。吳蓀甫心裏也像掛着一塊鉛。公債市場瞬息萬變,所以希望是並沒斷絕;然而據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來,頗有“殺多頭”的趨勢,那就太可怪。這種現象,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已經走漏了消息!
本不大信任趙伯韜的吳蓀甫,無論如何不能不懷疑趙伯韜內中又有鬼蜮的手段。
“到公債市場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險,可是和老趙共事,那危險就很大了!”吳蓀甫負着手踱方步,心裏不住地這樣想。
鐘上已經是十一點半了,預料中的屠維嶽的告捷電話竟沒來。吳蓀甫不得不把趙伯韜和公債擱在一邊,提起神來對付工廠方面。他吩咐高升打電話去。可是他的電話當真壞了叫不通。吳蓀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車親自到廠裏去視察。
變成了濃霧的細雨將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暈的外殼。有幾處聳立雲霄的高樓在霧氣中只顯現了最高的幾層,巨眼似的成排的窗內閃閃爍爍
出慘黃的燈光,——遠遠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樓,沒有一點威武的氣概。而這濃霧是無邊無際的,汽車衝破了窒息的
氣向前,車窗的玻璃變成了
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暈狀的怪異的了;一切都失了鮮明的輪廓,一切都在模糊變形中了。
吳蓀甫背靠在車廂的右角,伸起一條左腿斜擱在車墊上,時時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一種向來所沒有的
想突然兜上了他心頭來了:他在企業界中是一員猛將,他是時時刻刻向前突進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虛無的海市蜃樓麼?在他周圍的,不是變形了的輪廓模糊的人物麼?正如他現在坐這汽車在
霧中向前衝呀!
於是一縷冷意從他背脊上擴散開來,直到他臉發白,直到他的眼睛裏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
汽車開進廠裏了,在絲車間的側面通過。慘黃的電燈光映在絲車間的許多窗
內,絲車轉動的聲音混合成軟滑的騷音,充滿了
濕的空間。在往常,這一切都是怎樣地立即能夠刺
起吳蓀甫的
神,並且他的有經驗的耳目怎樣地就能夠從這燈光從這騷音判斷那工作是緊張,或是鬆懈。但此時雖然依舊看見,依舊聽得,他的腦膜上卻粘着一片霧,他的心頭卻掛了一塊鉛。
直到保鏢的老關開了車門,而且莫幹丞和屠維嶽雙雙站在車前接,吳蓀甫這才慢慢地走下車來,他的灰白而獰厲的臉
使得莫幹丞心頭亂跳。吳蓀甫冷冷地看了莫幹丞一眼,又看看屠維嶽,就一直跑進了經理辦公室。
第一個被叫進去問話的,是屠維嶽。這個青年一臉冷靜,不等吳蓀甫開口問,他就先説道:“三先生公館裏的電話出了病,十分鐘前剛剛接通,那時三先生已經出來。可惜那電話修好得太遲了一點。”吳蓀甫略皺一下眉頭,卻又故意微笑。他聽出了屠維嶽這番話的背後的意思是在説他這一來乃是多事。這個驕蹇自負的年青人顯然以為吳蓀甫不在家中守候捷報(那是預先約好了的),卻急衝衝地跑到廠裏來,便是對於部下的辦事人還沒有絕對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於“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那就不是辦大事者的風度。吳蓀甫拿眼睛看着屠維嶽的面孔,心裏讚許這個年青人的倔強和
明,可是在口頭上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放心不下這才跑了來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鎮靜地説;“現在不是快到十二點鐘麼?我料來我的前敵總指揮已經全線勝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來,要對俘虜們演説。”
“那還是太早一點。”屠維嶽斬斬截截地回答,臉上依然是冷靜得作怪。
“什麼!難道我剛才聽得車間裏的響聲還不是真正的開車,還是和前幾天一樣麼?”
“請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屠維嶽放慢了聲音説,卻是那態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時又非常鎮靜。
吳蓀甫鼻子裏哼了一聲。他的眼光在屠維嶽臉上,愈來愈嚴厲,像兩道劍。可是屠維嶽
直了
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問道:“我要請示三先生,是否仍舊抱定了‘和平解決’的宗旨?”
“自然仍舊想‘和平解決’。可是我的耐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為止,前天三先生已經説過。但女工們也是活的人,她們有思想,有情,尤其糟的是她們還有比較複雜的思想,烈火一般的
情;譬如大前天她們還很信仰她們的一個同伴,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可是今天一早起,就變了態度,她們罵姚金鳳是走狗,是出賣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頓時惡化。三先生大概還記得這個姚金鳳,瘦長條子,小圓臉兒,有幾點細白麻粒,三十多歲,在廠裏已經三年零六個月,這次怠工就是她開火——”
“我記得這個人。我還記得你用了一點手段叫她軟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頭銜:走狗!已經是出名的走狗,就沒有一點用處!我們前幾天的工夫算是白花。”吳蓀甫鼻子裏哼了一聲,不説話。
“我們的事情辦得很秘密,只有三四個人知道;而且姚金鳳表面上還是幫女工們説話。我敢説女工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們的首領已經被三先生收買。所以明明白白是我們內部有人搗蛋!”
“嚇!有那樣的事!你怎麼不調查?”
“我已經調查出來是九號管車薛寶珠漏了秘密,破壞了我們的計策!”
“什麼?九號管車?她想討好工人,她發昏了麼?”
“完全是為的吃醋,她們兩個是冤家。薛寶珠妒忌姚金鳳得了功!”
“你去叫她們兩個進來見我!”吳蓀甫霍地站起來,聲俱厲下命令,可是屠維嶽坐在那裏不動。他知道吳蓀甫馬上就會省悟過來,取消了這個無意識的命令;他等待這位三先生的怒氣過後再説話。吳蓀甫尖利地看着屠維嶽好半晌,漸漸臉
平了,仍舊坐了下去,咬着牙齒,自言自語地説:“混賬東西!比鬧事的女工還可惡!不想吃我的飯麼?——噯,維嶽,你告訴莫幹丞,把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來還有更好的辦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