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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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小眉彩雲飛一年的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裏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壩詁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羣,霓虹燈閃爍着,街車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燈光及人影,
動着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着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着。
周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邁着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接着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藤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着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嘆息一聲,握着茶杯,他慢
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説:“涵妮,好長的一年!”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着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
據着記憶,一半
據着幻想,畫中的女郎穿着一襲白衣,半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裏,那恬靜而温柔的臉上,帶着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他低低的喚着,凝視着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潔兒坐在落
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着淚,一再的喊:“為什幺?為什幺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為什幺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裏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
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户,和專用的衞生設備。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裏的涵妮,他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裏和涵妮説話,習慣於對着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裏,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裏,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裏”反正,涵妮還“活”着。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持,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裏來做的,於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到小屋子裏盛滿的寂寞,能
到涵妮是標標準準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幺都沒做,只是躺在牀上,瞪視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着,沉痛的問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着那份強烈的痴情,對他説:“記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着你!”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呵!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説:“你不守信用,你是殘忍的!”喝乾了杯子裏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的、細碎的打擊着窗子,冷冷悽悽的,如泣如訴的。他埋着頭,開始專心的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誰?”撲面是一陣夾着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幺人都沒有。他搖搖頭,嘆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着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必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
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去,大聲喊:“涵妮!”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着一個少女,滿面笑的。他一愣,接着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裏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説,多多少少帶着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説完她的話。何必刺他呢?
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痴,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説:“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裏?”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裏。”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
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裏呵着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藤椅推到她身邊,説:“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幺?”看着他,她忽然説:“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説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説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牀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裏。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
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在病牀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隻温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説着笑話,把青
的喜悦抖落在他的牀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説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説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着翠薇,那個穿着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説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
對着翠薇呆住了。
“怎幺了?”翠薇笑着問:“發什幺呆?”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説:“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
翠薇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着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着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夜午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
,抬起頭來,她凝視着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説:“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裏,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雲樓望着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裏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