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三雄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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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牛皮不大就好。”張秀才又過了好些時候,才慢地説:“令我倒要跟大器走一條路子。將來有公的、私的、暗地下都可以通消息。不過,説老實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在岸上,我在水裏。到時候,他‘城隍山上看火燒’,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怎麼辦?”這是需要擔保之意,劉不才即答道:“張大爺,請你吩咐。”
“聽説大器的家眷要搬走。那又何必?自己弟兄,他的老孃,就是我的老孃;我也還奉養得起。”劉不才方在驚愕,小張先就氣急了“人家母子要團圓。”他説話很率直“沒有道理留她在這裏。”張秀才正在耍手腕的當兒,為自己兒子攔頭頂這麼一下,不由得又氣又急,厲聲喝道:“你懂什麼?”
“我不懂,你懂!”小張毫不客氣地碰了過去“專門做半吊子的事情,害得我不好做人。”這句話中便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在內;張秀才當着劉不才,面子上下不來,出手一巴掌,正打在小張臉上。
小張總算還有分寸,不敢還手,只捂着臉跳腳:“你打我,你打我!”
“我早就要打你這個狗孃養的,忤逆不孝的東西了!”張秀才口不擇言地亂罵:“總有一天捆起你來,送到仁和縣衙門裏,一頓板子,活活打死。”他們父子衝突,一在張家上下是司空見慣了的,沒有人進來勸解。劉不才卻大為不安,夾在中間作調人,一面拉住小張;一面向張秀才引咎自責:“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張大爺不必動怒,我總有代就是。”
“要什麼代——”
“老弟,老弟!”劉不才急忙攔住“請你少説一句,讓老人家消消氣再説。”
“氣?我受的窩囊氣還不夠?老劉,”小張拉住劉不才氣急敗壞地説“好好一件事情,每一趟都是他搞壞的;左手不放心右手,牽絲扳藤,搞得人家煩了,歇作拉倒。要我去説好話,事情才能夠挽回;挽回是挽回了,人家的話説得很難聽,只好我來賠不是。這種情形也不曉得多少回了?你問他自己!”張秀才不作聲,只是冷笑着,擺出不屑與辯的樣子,一袋接一袋地水煙。這就見得做兒子的理直氣壯了——劉不才心裏明白,他們爺兒倆常做些包攬是非的買賣;張秀才做事不大上路,而小張為人
朗重然諾,所以在外面,兒子比老子吃得開。此時張秀才員又打又罵,其實少不得他兒子這個幫手;凡事
到頭來,還是要小張作主。
瞭解到這層微妙的情況,劉不才便有了計較,一把將小張拉到角落上,低聲説道:“老人家總是長輩,禮貌不可不顧。等下我有一番場面上的話説,你不要打岔;事後我們再作商量,我總聽你的就是。”小張會意;賭氣説道:“我索走開,省得聽了生氣。”話是這麼説。他仍舊在裏屋“聽壁腳”只聽劉不才説道:“張大爺,我先説我跟大器是門啥親戚?他是三房合一子,兼祧叔伯,可以討三房家眷;其中有一房,就是我的侄女兒。”
“喔,”張秀才神態如常了,從容説道:“原來你是大器的叔嶽。”
“我忝長一輩。不過説起外場來,我實在不如我這個侄女婿。他是孝子;為了想念堂上老親,在上海病倒了。所以這一層,一定要請張大爺高抬貴手。”這句話是綿裏針,張秀才急忙答道:“言重,言重!我決沒有攔擋他們母子不能團聚的道理。”
“其實朱家老太太倒是真不想動;活到五十幾歲從沒有出過遠門。如今杭州雖説苦一點,能住在張大爺府上,真正‘大樹底下好遮蔭’,求之不得。不過,在大器做兒子的,心裏總是在想,老太太吃了這一場苦,無論如何要接他到上海去過幾天安閒子。説不定老人家倒住不慣,馬上要回杭州;那時候一定要來打擾府上”劉不才這番話真是煞費苦心,不但婉轉,而且要為張秀才開
他想拿朱老太太當押頭的用心;這一來,張秀才反倒無話可説,因為怎麼説都不得體;真所謂“越描越黑”就不如不描。
劉不才當然瞭解他的想法,不願意冷場,所以緊接着自己的話又説:“不過,大器在杭州已經住了五代,且不説還有點薄產要料理;就是幾十年的親戚世,也不能説不要就不要,所以在杭州還要有個親人照應聯絡。這件事,大器本來託的是我;不過説實話,我到底不姓朱,有些事情做不得親戚的主。再説一句,我的
子好動好玩兒,叫我枯守在這裏,未免束縛。如今承張大爺念舊,肯照應朱家,那就再好沒有了;我倒有個主意,不知道張大爺肯不肯幫忙?”
“笑話!哪有不幫忙的?劉三哥,你請吩咐。”
“我想叫我侄女兒留在杭州。她也算朱家一個正主兒,差不多的事情都可以作主。不過,她到底是年輕婦道人家;叫她獨門獨户去住,我跟大器都不會放心。好不好在張大爺府上借住一住?”張秀才的功名雖已被革,當初掙這名“生員”倒是筆陣中憑真本事讓學台取中的,所以肚子裏也還有點貨;想到“戰國策”上“親子
質”的故事,瞭解劉不才便是仿此行事,以表誠意。按場面上的道理,既有這樣的表示,自己也就應該做得很漂亮;無奈他就是小張批評他的“牽絲扳藤”的脾氣,不大有句痛快話,所以支支吾吾地打不定主意。
聽壁腳的小張,真是喉嚨發癢,恨不得閃出來説一句;只是他有自知之明,此時開出口來,決不會有平心靜氣的聲音,那一來又起衝突,害劉不才為難。然而癢得也實在難受;只得連連咳嗽,用來消除那股不吐不快的勁兒。
這幾聲咳嗽提醒了張秀才,大聲喊道:“阿!”阿
是小張的小名,聽得他老子喊,很快地走了出來,先就説道:“我都聽見了。”
“那頂好。你看,怎麼樣?”
“沒有什麼怎麼樣!人家話都説到頭了,我們多説一句就是半吊子。”
“好,我不多説。”張秀才終於説了句很漂亮的話:“既然自己人,何分彼此?一句話:悉聽尊便。”這句話倒是面面俱到,劉不才反覺得不易應付;而眼前只有先致謝意。
到此地步,主賓自然盡歡。劉不才喝得酩酊大醉,也不知怎麼到了寓所的,一覺醒來,一片漆黑;將阿招喚了進來,先狠狠地喝下了一壺冷茶,人才覺得舒服了些。
“小張大爺來過了。”阿招跟他説“因為你醉得像死豬一樣,喊都喊不醒,所以他又走了。臨走代,明天一早,請你不要出去,在家等他。”
“喔。”劉不才問“還有啥話?”
“還有?”阿招想了想“還有,他明天晚上要在這裏請個客。好像是江湖好漢,什麼幫裏的孫大爺。”
“你不要胡説八道,什麼江湖好漢?”劉不才呵斥着“你樣樣都好,就是一張嘴糟糕。”
“我也不懂——”
“不懂就少説。”連碰兩個釘子,阿招賭氣而去。劉不才也不理她,將今天上午的經過,回想了一遍;覺得心滿意足,於是翻身又睡,酣暢地直到天明。
第二天他起得極早,一個人在門口閒眺;遠遠看見小張,便了上去,口中問道:“到哪裏?上茶館;還是就在我這裏談?”
“找個清靜的地方。”小張説道“這裏離城隍山近,到城隍山去。”自從劫後,劉不才還是第一次來這裏;本來就受了兵火,殘破不堪,加以寒冬臘月,人跡稀少,越見淒涼。不過,藥王廟前倒還有一處茶攤;兩個人泡了茶,叫來一盤油蓑餅,邊吃邊談。
“昨天真對不起,害得你們父子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