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殷殷宴席生出了無端波瀾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其餘盆盤,各自招呼,老夫不能光喊不吃也!”公嚷嚷一句,便兩手大忙起來,酒
齊動,也不理會舉座巡酒,只是埋頭大咥,片刻之間滿臉湯汁
屑,面前的一大鼎蒸熊竟是空空如也!及至抬頭,座中已是酒過三巡,呂不韋正笑
地看着他。
公猛然醒悟,酒爵一頓高聲便道:“今
一喜一慶,故國名門才女趙姬蒙平原君舉薦,一展諸般才藝,為呂公喬遷之賀!諸位但説,歌舞樂,先來那般?”薛公笑道:“客隨主便,呂公為東,先説了。”
“今諸位大賓當先,不韋隨波逐
便了。”荊雲笑道:“我等不善此道,還是異人公子説了。”
“歌為樂首。那便先歌了。”嬴異人淡淡應了一句。
“好!”公拍案“樂起,公主一歌——”驟然之間,樂聲大起,曠遠悠揚,分明便是北秦莽原之風。隨着樂聲,大屏後飄出了柔美明亮而又高亢
越的歌聲:雁飛山原聲聞於天北溟之魚鯤鎖深淵我何負於上
獨望鄉關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如松逝者長川我何負於上
長困深淵——歌聲在一聲迴旋高拔的蒼涼
哦中戛然而止!舉座默然。嬴異人牙關緊咬,眼中竟是淚光瑩然。良久,薛公喟然一聲嘆息:“
懷傷情,悲乎!只是少了陽剛之氣,缺了高遠之志,空有憂傷,只落得困龍之嘆也。”
公理着油水粘連的大鬍鬚道:“嘿嘿,老夫聽來,只是個‘潛龍勿用’,沒個指望。”見嬴異人臉
鐵青,呂不韋呵呵笑道:“歌者可能有獨遊異鄉之滄桑,見識所限,未必人人獨遊異鄉而無歸心大志。公子以為如何?”嬴異人“啪!”地一拍案:“呂公所言極是!未必人人如此!”呂不韋悠然一笑:“好,那便往下走了。”
“樂起——舞——!”公的老嗓子已經變得嘶啞了,興頭卻是十足。
一片絲絃奏出了悠揚輕快的樂曲,頓時使人想到了的胡地草原。樂曲稍頓,一個緊身胡服的壯漢大步出場,在厚厚的地氈上飛身竄躍着捕捉那不斷啾啾鳴叫的飛燕。隨着一聲清越的鳴叫,心不在焉的嬴異人只覺眼角綠影一閃,一個綠衣女子便飄出大屏從案頭輕盈地飛了過去!一幅長長的錦帶拂過嬴異人額頭,他竟不由自主地驚歎了一聲:“呀!飛天仙子也!”便在這一聲驚歎之中,絲絃之聲大起,綠紗錦帶的女子已經在大紅地氈上飄飄起舞——胡服壯漢興奮地追逐着不斷飛過眼前的燕子,綠紗燕子則飄忽無定地上下翻飛,與草原獵人盡情嬉戲。綠紗女子時而飛身掠起,時而靈蛇般貼地遊走,輕盈柔美的綠影閃電般在大廳飄飛。正在舉座賓客眼花繚亂之際,胡服壯漢一個飛步,終於抓住了飄飄飛翔的綠
錦帶——燕子被獵人捕獲!但聞一聲短促的鳴叫,正在飛掠大廳的綠紗女子竟神奇地隨着錦帶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飄落在胡服壯漢高高舉起的一隻手掌,驟然陀螺般飛旋起來,裙裾飄飄錦帶翻飛,整個大廳都被一片綠
籠罩!
“彩——!”舉座轟然一聲呼喝。
綠紗女子單足踩在手掌之上,紅着臉拱手旋身一週,輕盈落地,竟是毫無聲息。人們這才注意到這個女子是何等驚人的佳麗,不又是高聲喝得一彩!恰恰面東的綠紗女子對着嬴異人便是粲然一笑。嬴異人心下怦然一動,暗子思量,若此女果是胡楊林談箏之人,幸何如之!心念一閃不
拍案高聲道:“歌舞雙絕,仙子佳麗,只不知樂技如何?”綠紗女子明眸
波嫣然一笑:“諸般樂器大體通曉,只心下鍾愛秦箏而已。”
“便請秦箏。”嬴異人心下大動,口便是一請。
綠紗女子一笑:“公子若能和得秦歌,箏趣更濃也。”嬴異人笑道:“你自彈來,若得秦箏神韻,我自和歌。”女子微微點頭,款款從嬴異人身邊擦過,走到大屏前揭開那幅紅錦,對着碩大的秦箏肅然一躬,便悠然落座。倏忽停頓,叮咚一聲箏音大起,偌大廳堂便排山倒海般轟鳴起來。一曲方罷,舉座喝彩,獨不見嬴異人和歌。
綠紗女子柔聲笑道:“公子意趣何在?但請評點。”
“但得其勢,無得其味也!”嬴異人慨然一嘆“秦箏者,蒼涼越之器也。放眼天下,當真能得秦箏之氣韻者,惟蒙氏父子也,餘皆不足論。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
“邯鄲豈無秦箏?我來一試!”卓昭奮然一句,起身便對身後的兩名女僕吩咐“備我秦箏。”遙遙站在大廳邊門的西門老總事頓時急,對着卓昭連連搖頭示意。卓昭卻是渾然不解,只連催侍女備箏。
公盯住呂不韋便是嘿嘿一笑:“呂公呵,天下事鬼神莫測也。”呂不韋淡淡一笑,對着侍女一揮手:“備秦箏,愣怔個甚?”回頭對
公悠然一笑,竟是不再説話。薛公與荊雲不
便是大皺眉頭,卻又無可奈何。
再説卓昭少年心嬌憨成習,原本是興高采烈地陪不韋大哥共舉家宴慶賀喬遷,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是惟一的女主。漸漸地,她卻覺得今
宴席有異,似乎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秦國公子。及至綠紗女子趙姬出場,還被
公稱為“公主”此等
覺便更是強烈。在卓昭看來,趙姬才藝過人歌舞絕倫,分明便是個綠樓藝
,縱是平原君舉薦又能如何?將此等人
給秦國公子原是與她無涉,無可無不可,只是大肆鋪排着意撮合,將整個喬遷家宴變成了藝
獻藝男女唱和,便覺得呂不韋有些過分,更兼對趙姬的幾分妒忌,心下便大是憤懣。嬴異人冷言貶低趙姬秦箏,卓昭竟對這個鬱鬱寡歡的秦國公子驟然生出了幾分喜歡。待到嬴異人悵然若失的
嘆“邯鄲秦箏,只在夢中矣!”卓昭便驟然生出好勝之心——偏讓你見識一番真正名門女子的才藝!於是,便有了這番奮然請箏之舉。
嬴異人細心,已經從在座賓主四人的情緒變化中覺察到了其中微妙,雖然還是不清楚卓昭身份,然慮及自己畢竟是困頓公子,不當傷及大恩公呂不韋與兩位後來之師,便起身一個長躬:“呂公明鑑:異人原是無心之語,不敢勞動公之未婚夫人,尚請收回成命可也。”呂不韋看看滿臉通紅的嬴異人,便是一陣哈哈大笑:“公子差矣!卓昭我小妹也,談何未婚夫人?公子但坐便是。”誰知這一説,卓昭卻是眉頭大皺,氣沖沖笑道:“未婚夫人也罷,義妹也罷,只我做得主,與他人卻不相干也!”
公覺得不妙,便徑自打斷道:“嘿嘿,只無論那個身份,都是女主無差。我等理當消受待客之禮。”薛公拍案接道:“此言極是!邯鄲有秦箏,老夫也是聞所未聞,不想今
竟如願以嘗也!”説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便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捲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
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
越,直使人心絃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着站起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悦:“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便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覆端詳壓着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鈎鈎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卻與你何干?”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一片箏板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只見六寸餘寬的紅
箏板底面上赫然鑲着兩行銅字——箏如我心一世知音蒙武制贈異人君“噫!”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惟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復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復彈?”
“市易惟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波折得遇舊主,便是命數也。只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只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便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步對着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面,只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便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北阪有桑南山稻粱長谷如函大河蒼蒼君子去也我多彷徨關山家園與子共襄蕭蕭雁羽訴我衷腸子兮子兮道阻且長雨雪霏霏知音何傷死生契闊赤心煌煌…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辭的悲涼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溶合,直是水
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着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便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着臉息,突兀驚叫一聲,便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竟是神各異!
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
黑的指甲便已經掐上了人中
。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荊雲沉着臉,只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昭嘟噥着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只熱水熱湯便了。”嬴異人已經長長呻
一聲醒了過來,對着呂不韋納頭便拜,卻是一句話不説。呂不韋嘆息一聲笑着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
再説不遲。”
公立即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吧。”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重地
息着。
“公子先行歇息便了。”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再説。”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説罷蹲身兩手一伸,便將軟綿綿的嬴異人平託了起來,跟着一個領道僕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呵,”薛公搖頭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你便三思了。”
“鬼話!”公嘿嘿一笑“半坡碌碡能收手?只説如何決斷,呂公捨得否?”
“難矣哉!”默然良久,呂不韋喟然一嘆“此事牽涉尚多,非我一人一心能斷,尚須兩位助力才是。”薛公慷慨道:“事無難處,老夫何用?呂公只説便是!”
“嘿嘿,老哥哥還算出彩。”公搖頭晃腦地笑了。
“少不得借重兩公。走!隨我到書房計議。”三人來到山書房,呂不韋心事重重地一一説明了此中關節。薛公
公各出謀劃,三人直議到滿山霜霧雄雞長鳴,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