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化周有長策大軍撼山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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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後,周室遺民又一次瘋狂了。
其時,作為周室遺民封地的小東周尚留有七城,史稱七縣,以當時地名分別是:河南、洛陽(王城之外的洛陽縣)、榖城、平陰、偃師、鞏、緱氏。已經滅國的周室遺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當於一箇中等諸侯國的封地,在戰國之世實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時還沒有滅亡的兩個老諸侯——魯國、衞國的地盤便沒有小東周大。儘管如此,周室遺民對秦國還是大為不滿。箇中原因,便是周室遺民的這塊足夠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諸侯。也就是説,周人只能在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東周君納賦税,除此而外,便須遵守秦國法令。
秦國的選擇,來自嚴酷的前車之鑑。
自夏商周三代有“國”伊始,戰勝國對待先朝遺民的治理方式大體經歷了兩個過程:最先是封先朝遺族為自治諸侯,後來則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權。這一過程的演變,是血淋淋地復辟反覆闢的必然結果。三代更替,商滅夏、周滅商,初期都曾經尊奉先朝遺族,許其在祖先發祥地立國自治,也就是允許其作為一個有治權的諸侯存在。其時,自治諸侯意味着幾乎是完全意義上的軍政治權。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納貢稱臣,中央王室對自治諸侯便沒有任何干涉。新戰勝國之意圖,顯然是要通過保留並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從而心悦誠服地臣服於新王朝。
然則,事實卻總是與新戰勝國的期望相反。先朝遺族一旦作為治權諸侯存在,便千方百計地圖謀復辟舊制,最終每每釀成顛覆新政權的禍。最先嚐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詡德治天下,滅商後非但准許殷商遺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諸侯,還分別將神農氏、黃帝、堯、舜、禹等“聖王”的後裔部族,一律封為自治諸侯。然而,僅僅過了兩三年。周武王剛剛病逝,殷商遺民首領武庚便立即策動了大規模叛亂,非但聯結了幾乎所有的“聖王”遺族諸侯與東方夷人部族大舉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動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勢力一起反周,其聲勢之大,只差點兒淹沒了這個新王朝!靠着那位雄謀遠略的周公的全力運籌,周王朝才終於平定了這場以殷商遺民諸侯為
基的大叛亂。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王朝內戰,更是一場極其慘痛的治國教訓。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有着數百年悠久傳統的先朝王族,其復辟祖先舊制的願望是永遠難以磨滅的;若不能將先朝王族後裔與其賴以生存的遺民分開治理,有治權的舊王族便隨時有能力發動復辟戰爭!自詡德治的周王室終於醒悟,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遺民聚居地的諸侯國君,以周室禮法治理殷商遺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為諸侯國君,而實際“收殷餘民”的衞國;先朝王族後裔的祭祀地雖保留“諸侯”名義,然先朝遺民卻最大限度地遷徙到前一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選擇的殷商王族後裔微子開的宋國。也就是説,殷商遺民與殷商王族後裔從此節,分為兩個諸侯!
自此開始以至戰國,便形成了另一種傳統:大國但亡,其遺民聚居地至多隻能做無治權諸侯;小國滅亡,遺民則直接化入戰勝國郡縣,不再保留遺民封地。
從名義上説,周王室仍然是戰國之世的天子之邦,是最大的先朝。無論那國滅周,滅後都應當以某種形式保留封地,許遺民聚居並建立宗廟祭祀祖先,以示戰勝者撫之德。更不説秦人與周人有着同出西土的悠長淵源,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也不會不照拂周室遺民。然則,秦昭王一代雄主,畢竟不會不顧及前車之鑑而留下無窮後患。滅周之初,秦昭王便定下了“留其封地,秦法治周”的八字方略,將周室遺族封地納入秦國郡縣,只使封地僅僅成為周室遺族事實上的聚居之地而已。
周室遺民的瘋狂,源自八年中無數難以忍受的屈辱。
第一件難堪事,便是前那方“秦周人”身份的標記。
新朝料民,原不意外。然周人心中的“料民”只是各族族長將人丁數目開列上報官府,官府統計登錄而已,與尋常國人並無干係。誰知這秦法卻是大大不然,料民黑衣吏親自登門入户,舉家無論男女老幼都要被他登錄到官冊上。僅僅如此還則罷了,最令周人不可忍受的是,所有十六歲以上的成年人丁,都要在特定期限內親自到縣令官署制書“照身”!所謂照身,便是一方打磨光潔的竹片或木板,上端事先已經烙好了官印徽記,並已刻就“秦周人”三個大字,最下端則是“某縣”與天干地支組合的編號,譬如“平陰甲申號”等等;而後,由黑衣吏當場確認來人與上門登錄的官冊相符合,便在竹片木板上刻下各人姓名,畫上各人頭像,或徑直寫上諸如“長大肥黑”之類的本人長相特徵,如此一切就緒。黑衣吏宣明:但凡出門“照身”必得懸於前,以便關隘客棧查核;若無“照身”客棧不能投宿,關隘不能放行,總之是寸步難行!
周人拿着這方竹片木板,人人吃了蒼蠅般嘔心。在周人的久遠傳統中,只有奴隸與牲畜兩樣物事上官市易,才在該物事鮮明處掛上一方竹木,大字標明男女公母歲齒重量以方便成
。如今
前掛上如此一方竹牌,豈非與奴隸牲畜一般無二!甚叫身份標記?玉佩、劍格、族徽、車徽馬具、服飾刺繡圖樣等等,那才是身份貴賤之標識!如此勞什子公然於大庭廣眾之下晃盪
前,分明秦國羞辱周人也!憤憤然歸憤憤然,面對秦國官吏的一絲不苟,秦軍甲士的一片肅殺,老周人打掉牙肚裏
,總算生生忍住了。
第二件難堪事,便是民無貴賤皆服徭役。
周人入秦,原本的貴賤身份便如過眼雲煙,除了東周君與原先的一班老孤臣保留着自己的爵號,其餘“國人”一律都成了“秦周人”除非重新立功得秦國爵位,所有的“秦周人”都只是秦國的庶民百姓,沒有任何特權。戰國多事,國忙民忙。除了該當的耕耘勞作,庶民的經常義務便是兩種徭役:其一是開通溝洫疏浚河道修葺城堡要
等邦國工程,其二是為大軍充當輜重營腳伕或各種工匠。大體論之,秦統一六國之前,各國徭役都是後者居多。秦趙長平大戰,秦昭襄王親赴河內,徵發所有十五歲以上男子悉數入軍,大數在百萬上下,便是一場規模最大的戰事徭役徵發。秦國獎勵耕戰,這個“戰”字便包括了戰場徭役。也就是説,民服戰場徭役有功,與軍功同賞!秦國多戰,本土老秦人尚不能例外除役,正當中原衝要而臨近戰場的“秦周人”如何能免卻徭役?
然在周人的傳統中,國人是沒有徭役的。當然,國人沒有徭役不等於周王朝沒有工程戰事徵發。所不同者,周人之徭役都由“家臣”(奴隸)充當,國人則只做戰車甲士、帶劍騎士、重甲步卒等榮耀武士,而奴隸則是沒有資格充當此類武士的。惟其如此,但有徭役徵發,都是各部族、家族依據國府指定人數派出自家莊園的奴隸承擔,無論工程勞役還是軍中勞役,皆算做主人的賦額。後來,周人的奴隸漸漸逃亡得所剩無幾,周室幾乎是無仗可打無工程可開,極少量的修葺城堡宮室類的徭役,便依然由寥落的國府官奴與大家族的奴隸支應,國人依舊沒有親自品嚐過徭役勞作的滋味。
如今世事一變,竟要民無貴賤皆服徭役,對周人不啻一聲驚雷!
分明是主人,卻要與奴隸一起氣吁吁地勞作,一起接受黑衣吏的呵斥挑剔,一起被論優論劣賞賜懲罰,顏面何存!秦國郡守第一次徵發得徭役是修葺殘破的洛陽城垣,郡守令發下:每户出兩名成年男丁,期限三月,三千人一期輪換修葺。秦周人聞訊頓時炸開了鍋,有爵位的族老五六百人紛紛從六座小城趕到外洛陽圍住了東周君宮殿,痛心疾首地大呼苛政猛於虎,聲稱不免除徭役寧死不為秦周人!鬱悶的東周君大是驚慌,心知勸阻國人必遭唾棄,只好向秦國郡守如實稟報,力請郡守以王道之心體恤民情。誰知這秦國郡守想也沒想便是一聲冷笑:“違法民情,何由體恤?”立時召來郡法官與執法郡吏趕赴東周君宮殿前車馬場。
面對洶洶周人,郡守竟是毫不驚慌,先令郡法官宣讀有關徭役的法令,而後郡守親自申明:在場人眾若有法令疑難,法官可一一答疑。然老周國人本不聽法官與郡守解説,只一口聲大呼:“廢除苛政!復我王道!”郡守
然變
,當即召來一千鐵騎,將請命族老五百餘人全數緝拿!次
國人驚魂未定,便有執法吏飛騎七城傳下處罰令:族老亂法,先服徭役兩期六個月!若不服罪,罰為終身苦役!其餘人眾若再拒服徭役,死罪無赦!
老周遺民不愕然!五百餘族老人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襲爵貴胄,個個都有赫赫大名的家世先祖,幾乎便是目下週族的全部有爵國人;若在周室治下,舉國族老請命,簡直就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事,其威力足以改變任何既定的王命!不想做了秦周人,舉國族老的請命竟是輕飄飄一錢不值,非但沒有改變辱沒國人的徭役法令,反倒是最有尊嚴的族老們先做了徭役,是可忍孰不可忍!便在周人各族密謀暴動反秦時,東周君帶着兩個“大臣”晝夜兼程地奔波於七城,苦苦勸住了義憤填膺的國人…秦周人又一次生生忍住了。
徭役事件方罷,不堪之法接踵而來。
最使周人悲憤莫名者,無過於“人無貴賤,同法同罪”了。
五百餘族老首服徭役,原本已經使周人難以忍受,不想跟着便出了一件更令人不堪的事體:被周遺民們暗中呼為“太子”的東周君的長子姬桁,在洛陽郊野踏青,與一少女在林下篝火旁野合;次
清晨太子醒來,卻見少女已經在
草中剖腹自殺了;太子唏噓一番,給少女
前掛上了自己的一副玉佩,便要離去喚家臣前來掩埋;恰在此時,一個秦國執法吏卻不期撞到了面前,繞着少女屍身查勘一圈,不由分説便將太子緝拿了。
消息傳開,周人大譁!在周人的傳統世界裏,踏青時的男女野合,無論身份貴賤,都是不違禮制的情理中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之謂也!女子死去,與太子何干?退一萬步説,縱然太子用強而女子死,又能如何?尋常貴胄犯法尚且無刑,況乎皇皇太子!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此之謂也!秦人竟因一庶民女子緝拿太子,豈非咄咄怪事?忿忿然之下,周人在三之內呈送了一幅割指滴血的萬民書,一幅三丈六尺的麻布上只有紫黑
的八個大字——請命更法,王道無刑!其餘布面便是密密麻麻鮮血班駁的“冠者”姓名。也就是説,周人遺民中的加冠男子全部割指血書姓名,分明便是舉國請命。秦國郡守倒也快捷,連夜便將萬民書送到了咸陽。
兩之後,秦昭王特詔頒下:“王道已去,代有國法。秦法不赦王族,況乎入秦遺民也!着三川郡守查實案情,而後依法論罪,報廷尉府並國正監糾劾。”此詔一出,郡守再不理會包括東周君在內的任何周人的任何請命,第三
便在城門張掛了《決刑書》:查:公子姬桁與家臣女蘆枝野合於桃林,蘆枝憤而剖腹。先是,蘆枝為官奴隸身,因善繡錦服而出入東周宮室。姬桁歆慕其窈窕姿
,多求媾和,蘆枝請先除隸籍,姬桁虛與周旋,未果。
來踏青,姬桁追隨其女竟
不去。蘆枝又請,姬桁首肯,遂野合於逃林之下。事畢,蘆枝請姬桁出信物以為除籍憑據,姬桁沉
不答,徑自睡去。蘆枝憤然,遂剖腹自裁於樹側草地。次晨姬桁雖有憐惜之態,然終無除籍之舉。其後,東周君與其子民多為姬桁請命,終無一人一言提及其女除籍也!秦法無隸身,人皆國人,一體同法。是故:姬桁食言而致女死,以律斬首不赦!蘆枝除隸籍,許其族人
周自去,人若阻攔,依法問罪!
決刑書下,周人呼天搶地嚎啕不已。行刑那,七城周人空巷而出,紅壓壓圍住刑場卻是萬眾無聲。這是周人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與天子同一血統的太子伏法,誰能不驚懼惶愧!周人實在想憤然反秦,然則面對那幅言之鑿鑿的決刑書,卻總覺得少了些底氣,終是咬咬牙又生生忍住了。然則,周人的厄運並沒有從此結束,幾乎是衣食住行每件事情,都與“凡事皆有法式”的秦法生出説不清道不明的無盡糾纏——村社分界量地,丈地者步伐難免大小有別,此等伸縮周人向不計較。可秦法偏偏有“步過六尺者罰”的法令,直教族老們無人敢於舉步丈地!
每清晨官市
易,斤兩稍有出入周人也是渾然無覺。可秦法偏偏卻明定度量衡規格,在官市設有校準度量衡的法定尺鬥秤,你縱不去校準,市吏卻經常在市間轉悠查勘,但有那家衡器出錯,吏員便登錄入策報官處罰。素來不善市易的周人膽顫心驚,索
不入官市,私相在鄰里之間做起了“黑市”買賣;若是幾尺布幾鬥谷之類的小宗互易,官府倒也不問,然若是土地牲畜車輛兵器之類的器物做私相
易,又是大大違法!
最為尋常的道路街市的整潔,秦法也有嚴厲條文。道邊嚴棄灰,街市嚴
污穢;但凡路邊倒灰、牛馬道中拉屎、店鋪潑髒水污穢街市者,一律黥刑——在臉上烙記刺字!若是直接對棄灰、趕車、打掃店鋪的僕人黥刑還則罷了,畢竟周人的僕役是奴隸,可秦法卻是僕役棄灰,主人受刑,五六年中竟有一百多個“國人”的鬢角被烙印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