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亦正亦奇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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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有所不知。”呂不韋從容道“臣陷指責,乃着意為之。”
“如何如何?着意為之?”嬴異人急得幾乎湊到了呂不韋鼻子底下。呂不韋點頭道:“我王但想,間朝會時,各方陳情可有虛假?”嬴異人搖搖頭:“有憑有據,令人信服。”呂不韋道:“惟其如此,大勢可明。大軍在外征戰,臣居中樞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為政之道,權責一體也。大權亦當大責。惟臣不避罪責,方得舉朝同心也。削爵奪地之罰,乃臣擬議,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領罪,罪當其責,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懼狂瀾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異人哽咽了。
“王心毋憂。一侯一地之失,於臣何足道哉!”
“如此説來,大將斬刑也是你意?”
“刑罰依法,非臣本意。公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試探朝議,以定後來。”
“如何評判?”
“人皆惻隱,事有可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鐵碑,如何為之?”
“迴旋之策不難。難在我王之心。”
“難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國興亡大局為重,不拘泥成法,事則有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統為重,以為成法不可稍變,雖有良策,亦難為之。此謂難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異人又着急起來“秦法之變,當年我在邯鄲也有所思,你豈不知!為今之難,不在當不當變,而在變之方略與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視你我蓄意顛覆國本,卻如何變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豈無策?”呂不韋微微一笑,趨前低聲説得一陣。
“啊——”嬴異人不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又説得片刻,心緒松泛的嬴異人便有了困頓神
,呂不韋便適時告辭了。一出王城,呂不韋軺車便直奔綱成君府,片時出來又是駟車庶長府、廷尉府、國正監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紅了咸陽城樓,呂不韋才疲憊地爬上了卧榻,
近正午離榻梳洗匆匆用飯,一盅綠菜羹未曾喝罷,蔡澤的公鴨嗓便在庭院呷呷起來。西門老總事正要阻攔蔡澤,呂不韋已經聞聲擱下菜羹進了書房。
“綱成君自覺如何?”呂不韋當頭一問。
蔡澤從間皮袋拿出一卷竹簡搖晃着:“代人捉筆,自覺如何又能如何?終須你説也!”將竹簡往呂不韋手中一
便呷呷笑叫“酒來!老夫一夜功夫,不來兩爵虧也!”
“何消説得!上酒!”呂不韋一邊高聲吩咐一邊瀏覽竹簡,片刻啪地一闔竹簡“主書立即抄錄刻簡,一式六卷!”
“六卷?要播天下麼?”蔡澤不
大是驚訝。
“綱成君,如何持你便莫問了。來!陪你一爵!”呂不韋
神顯然見好,陪蔡澤沒飲得一爵卻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澤皺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説老夫何事能得個正座?分明佳賓主咥,到頭來卻還是個陪咥,這有世事麼?”呂不韋忍俊不住,噗地噴得一袖飯菜,狼狽之間哈哈大笑:“綱成君樂天知命,大福也!來!幹此一爵!”蔡澤皺眉苦笑連連搖頭:“不幹不幹,幹了又是陪飲。”呂不韋益發樂不可支,大笑着自己幹了一爵,便起身對主書叮囑事情去了。蔡澤看得百般
慨,連連舉爵大飲。及至呂不韋回身,蔡澤已經伏案醉倒了。
三之後,丞相府上書鄭重送到了長史案頭。看着兩名書吏抬進一隻銅箱,老長史桓礫不
大奇,何等上書竟裝得一箱之多?未及發問,丞相府主書便拱手稟報:“此箱文書十三卷。丞相上書為正卷。其餘十二卷為附件,乃諸大臣查勘陳述之實錄、蒙驁等將之陳述實錄,已經各位當事大人訂正,一體呈上秦王定奪。”老桓礫大驚,秦王已有詔書命呂不韋統攝裁處戰敗罪責,此等上書之法不是推卸職責脅迫秦王麼?呂不韋素來不是畏事之人,這次要退縮了麼?心下紛亂揣測,腳步卻是匆匆進了秦王書房。嬴異人得報,立即從寢宮趕到書房,看着桓礫打開銅箱泥封相印將竹簡一卷卷陳列,只拿起首卷呂不韋上書認真看了起來,片刻闔卷斷然吩咐道:“老長史,立即按照丞相上書主旨擬就詔書,頒發朝野!”次
清晨,秦王詔書下達官署並張貼咸陽四門。隨着謁者傳車的轔轔車聲,隨着傳命快馬的兼程飛馳,秦國朝野立即沸沸揚揚奔走相告。咸陽南門向為
吐商旅之口,今
更是熱鬧非凡,商旅皆駐車馬,行人云集翹首,都在聽高台上的黑衣書吏一遍又一遍地高聲唸誦秦王詔書:大秦王特詔:此次我軍兵敗山東,朝野皆雲匪夷所思。經翔實查勘,朝會公議,此次戰敗既有戰場之誤,亦有廟堂之失,諸般糾葛涉及廣闊。當此之時,非殺將可以明法,非嚴刑可以固國。惟廟堂大臣與莫府大將共擔過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戰敗之責,方得以戒後來而舉國同心。此非本王之臆斷,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軍大敗於崤函,穆公不殺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三將,而與將軍大臣共擔過失,未毀干城,不壞法度,使孟西白三將驕躁盡去而秦國再勝。惟其如此,本王決效穆公之法,對本次戰敗處置如左:丞相呂不韋總領國政運籌有差,削其侯爵並奪封地。
行人王綰未察六國合縱,削職,黜為相府吏。
上將軍蒙驁軍令有失,削爵三級,罰俸兩年。
大將王齕、王陵輕戰冒進,削爵三級。
其餘將士,依常戰論賞罰,死傷者得撫卹,斬首者得賜爵。
大秦王嬴異人二年冬月。此詔。
如此詔書,國人聽得百味俱生,一時竟是驚喜無狀,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淚唏噓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紛紛然哄哄然議論成一片。
驚愕者,呂不韋及其屬署處罰最重!分明是戰場之敗,況且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領政丞相縱然涉及軍事,如何能干預得了上將軍決斷之權,何至於削侯奪地?行人是丞相府屬員,沒有探察六國合縱,便是沒有奉邦之命,何至於由官貶吏?
唏噓者,對將士以常戰論功過也!秦法有定:敗戰不論功,死傷惟得三年撫卹。凡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戰實際上都是舉國涉及,一戰敗軍,烈士不得名號,斬首不得爵位,傷殘僅得些須撫卹而不能如常戰之後永享戰士榮耀,誰家不是嘆息悲傷?雖説歷經百年,也漸漸解得法令一力勵戰勝的本意,然慼慼然之心卻總是長時期地無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對戰敗大將憤恨不能自已,
本處在於,一將失誤便意味着斷送了全部將士的應得功業,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戰為本的秦國,誰人能對親人的浴血犧牲淡泊處之?誰人不求敗軍之將以死補償萬千白白戰死者?此戰乃是長平大戰後的最大敗仗,消息一出,舉國便是憂憤無可名狀,異口同聲地指斥蒙驁敗軍該殺,便是此等憂憤之心。秦國君臣歷來不敢輕赦敗將罪責,
本因由也在這裏。然今
詔書一出,竟可“常戰論功過”老秦人心下頓時一片熱乎淚眼朦朧,更有戰死者家人大放悲聲,哭一陣笑一陣不知所以。
籍之心但生,對敗軍之將的苛責自然也就淡了,沒有人再公然指斥蒙驁一班大將,更沒有人憤憤然喊殺了。
恍然欣然者,穆公之法仿效絕妙也!在老秦人心目中,穆公是聖人一般的君主。即或當年雄心的秦孝公,在《求賢令》中申明的宏圖也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漫漫百年,能與商君秦法在老秦人心目中抗衡者,還只有秦穆公這個聖君!若非抬出秦穆公不殺孟西白三將故事,秦國朝野之心還當真難以化解。能抬出穆公而一河水開,這個新秦王當真了得!
諸般議論如潺潺水般在官署王城
淌開來,森森僵局竟是自然而然地破了。
蒙驁一班大將羞愧萬分,赦罪當便聚議聯署上書秦王:自請一律貶為老卒效命疆場,再為呂不韋鳴冤,籲請恢復其文信侯爵位封地!書簡未成,呂不韋便趕到了上將軍府邸。蒙驁與將軍們一齊拜倒,熱淚縱橫卻無一人説話。
“老將軍如此,折殺我也!”呂不韋連忙扶起蒙驁,語態臉竟是少見的憂急“聞得諸位將軍擬議上書,可是實情?”
“文信侯遭此非罪,老夫等不説話,天良何在也!”
“文信侯太冤!我等不服!”大將們異口同聲。
“上將軍,諸位將軍,”呂不韋深深一躬直起身肅然道“自請加罪而為人陳情,呂不韋先行謝過。然國家法度在,秦王詔書何能朝令夕改?更為本者,諸位不察大局就事論事,實乃幫倒忙也!目下秦國大局何在?在重整
鋭大軍。月前我軍新敗大將待刑時,軍心民心,舉朝君臣,盡皆惶惶不安。為甚來?是秦人經不起一敗麼?不是!是朝野上下都看明白了一個大局:一班老將之後我軍良將無繼!果真以成法問諸位大將死罪,萬千大軍
於何人?秦王詔書雖違法統,朝野卻是讚許欣
,是秦人不擁戴法制了麼?不是!是人人都看到了我軍青黃不接之危局!何謂旁觀者清當局者
?這便是!呂不韋願擔罪責,既非與上將軍私誼篤厚,亦非仁政惻隱之心,惟秦國大局所需也!諸位老將軍但想:自武安君白起之後,我軍超拔新鋭將領有得幾個?莫府升帳,滿目白頭,四顧之下,一無後繼。當此之時,秦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穆公成例保全諸位老將軍,難道是秦軍缺乏幾個老卒麼?”呂不韋
重地
息着長嘆一聲“天意也!原本想在戰勝班師之後對上將軍提及此事,不意一戰而敗,竟在此等時刻令諸位難堪,不亦悲乎…”庭院中一片寂然,老將們羞愧低頭,蒙驁滿臉張紅。良久,蒙驁凝重地長長一躬:“丞相金石之言,蒙驁敬服也!”
“我等謹受教!”老將們異口同聲。
呂不韋肅然對拜一躬,直起身慨然笑道:“掃興已罷,當為諸位老將軍壓驚一飲也!來人,抬進秦王賜酒!”隨着話音,立即便有一隊內侍抬着秦鳳酒逶迤進院,一字擺開竟有二十六桶之多。蒙驁與將軍們同聲一謝,呂不韋便對蒙驁拱手笑道:“老哥哥,兄弟也要叨擾幾爵了!”
“老兄弟…”蒙驁心頭大熱,回頭一揮手高聲吩咐“當院設酒!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萎靡久的老將軍們陡然振作了。
草蓆木案,肥羊鍋盔,較酒論戰,萬般慨,劫後餘生一場酒,大將們直喝得天翻地覆。哄哄嚷嚷之中,呂不韋與蒙驁大汗淋漓衣冠盡去,卻始終湊在一起比劃着議論着,蒙驁説,他想在三年之內將秦軍大本營從秦國腹地東移關外,建立三川郡洛陽大本營,使秦國本土結結實實跨出函谷關!呂不韋説,若得如此,須先除去一個隨時可能成為致命對手的勁敵。蒙驁雙眼突然冒火,是他!老夫偏要留着他戰場復仇!呂不韋狡黠地一笑,湊在蒙驁汗津津的耳邊嘀咕得一陣又是神秘一笑,老哥哥以為如何?蒙驁大皺眉頭,此等伎倆老掉牙,有人信麼?呂不韋哈哈大笑,秦國沒人信,未必山東六國沒人信也!
及至夜闌酒散,一個秘密的謀劃已經釀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