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巴蜀寡婦清咸陽懷清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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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不韋方略一定,先愁了高年白髮的西門老總事。
要造兩座大館所,財貨金錢自然是第一急務,再加上數千士人門客,花銷之巨大可想而知。此時,呂不韋的封地是洛陽十萬户,在秦國曆史上可謂空前。然則秦法有定:封地賦税歸於封主者不得超過一半,其餘仍歸國家府庫。加之呂不韋昔年囤積早已告盡,入秦後也從不斂財,對封地賦税事從不過問,只吩咐西門老總事相機斟酌而已。就財力而言,今呂府與昔年的呂氏商社已經不可同
而語,如何擔得如此巨大財力?再説,即便是十萬户賦税全部歸己,大約也只建得一座學宮而已,後續大事又當如何?思慮幾
,沉痾在身的老人步履蹣跚的走進了大書房。
“兩座館所,大體要得多少金?”呂不韋沒有客套。
“百萬金上下。”默然良久,老人終於開口了。
“開館之後,年金幾多?”
“以三千門客計,每人每年均平三十金,總計年人頭金九萬;再加學事、車輛、衣食、馬匹、雜役等諸般開支,年總額當在百萬金上下。若能國府建館,我府養士,尚可勉力承擔。依天下成例,門客院可由國府建造,後不做我府私產罷了。”
“秦國首開私學,國府不擔一錢。”
“…”
“西門老爹,洛陽十萬户封地,年賦幾多?”
“十萬金上下…文信侯加賦税?”
“我行新政,寧自毀哉!”呂不韋重地嘆息了一聲“周人新歸,洛陽庶民正是秦軍
基,若竭澤而漁,呂不韋何顏面對天下?”
“老朽兩謀,文信侯斟酌。”西門老總事息得風囊一般“一則,收門客入門金。孔老夫子為私學鼻祖,每人半年尚須
五條幹
…文信侯若能收得投奔者些許絲綢珠寶金錢,或令門客衣食自理,或可…”
“老爹笑談也!”呂不韋不大笑“若得身有珠寶衣食自理,誰卻來做門客?”笑得一陣又慨然一嘆“老爹毋憂也!此事容我設法,若無轉機,便是天意了。呂不韋當就此止步,再不侈談新政也!”
“文信侯,老朽原是兩謀。”
“噢——”呂不韋恍然“老爹快説另一策!”
“文信侯可願求助於人?”
“老爹,本是求無可求,何來願不願也。”老西門狡黠一笑,壓低了聲音:“尚商坊。寬簡清。”默然良久,呂不韋終是沒有説話,直至西門老總事出了書房,兀自痴痴思忖。念及當年商戰義舉,呂不韋相信尚商坊的六國商旅不會不給他如此一個顯赫回報。然則果真如此,風聲便會播天下,口碑定然是“呂不韋得六國之力招攬門客!”山東六國固欣欣然不已,可秦國朝野接受麼?且不説依照秦法有裏通外國之嫌,便是廟堂無人追究罪責,你呂不韋在老秦人中的聲譽也必是一落千丈。如此南轅北轍,豈不荒謬之極?
那個寬簡清倒是秦商,從當年對尚商坊商戰時一舉援助六十萬金的大手筆説,此人財力可謂豐厚不可測。然則,這個總在寬簡上烙一個古籀文“清”字的人物,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呂不韋與其僅有的一次謀面中甚至連面紗也沒有起,更沒有留下任何可供聯絡的居所與方式,甚至
接金錢都是在約定之地一次完畢,神秘之風較任俠之士猶有過之,倉促間卻到何處去找?然則無論如何,呂不韋畢竟清楚了此人
基,目下之難只在如何能見到此人,否則想開價也是枉然。
説起來,自從當年在邯鄲綠樓第一次見到那方寬簡,第一次破解了那個“清”字烙印,呂不韋便開始有意無意地秘密打探此人底。當然,那時是為了準備送給嬴異人為妾的陳渲
後不受牽累。後來諸事牽絆,竟終是不曾打探清楚。初相那年,莫胡辭府出行,去山東六國尋覓當年突兀丟失的小荊軻,兩年後才回到了咸陽。雖然沒有找到兒子,莫胡卻給呂不韋帶來了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她去了邯鄲卓氏莊園,卓原老人問起呂不韋情境,聽到寬簡蒙面客襄助商戰一節,卓原老人哈哈大笑説:“巴蜀大商寡婦清,瞄上呂不韋了!”
“噫——如何沒想到她也!”呂不韋恍然大悟了。
還在年輕的呂不韋雄心地奔走商事之時,便知道了天下五大鉅商——楚國猗頓氏、魏國白氏、趙國郭氏與卓氏、齊國田氏;因郭氏卓氏同屬趙商,於是也有四大鉅商之説。然在五大四大之外,商旅之中還
傳着另一種説法:巴蜀有大商方氏,財貨金錢無可訾量,真正的天下第一大商!儘管商賈們説起巴蜀方氏都是嘖嘖然神秘態,但卻沒有一個人説得清來龍去脈,甚或很少有人能明白説出方氏
持的行業。這便是方氏之奇特處——人人知其名而人人不知其詳。後來,商旅之中又紛紛揚揚傳出一種説法:巴蜀之地女丈夫出,人呼寡婦清,其財貨金錢更不可量,猶超方氏!呂不韋聞之哈哈大笑:“我
鹽鐵兵器之業,尚不得躋身鉅商。巴蜀窮山惡水,
何營生竟能連出兩鉅商?人言荒謬如此,何信之有也!”正是因了心下認為寡婦清
本就是子虛烏有,後來在邯鄲得見寬簡“清”字,呂不韋才壓
沒有將那個“清”字與商旅傳言中的寡婦清聯繫起來。後來,這個心頭謎團也就漸漸淡了。
於是,對這個巴蜀方氏,對這個的寡婦清,悉天下商旅
底的呂不韋便始終是雲山霧罩,説不得三言兩語。若是仍在經商,呂不韋也許就永遠地雲山霧罩下去了,左右自家事要緊,誰卻孜孜不倦地打探別家私密做甚?然則,自莫胡帶來卓原老人的説法,呂不韋便不能繼續
糊下去了。寡婦清確有其人,意味着秦國的巴蜀之地藏匿着兩個富可敵國的鉅商大賈!身為秦國秉政丞相,對國中如此兩個鉅商大賈竟一無所知,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更要緊者,這個寡婦清似乎總是在暗中時時關注着自己的行止起落,其意究竟何在,呂不韋能永遠地雲山霧罩麼?
那年開,呂不韋派出了幾個仍然在府的當年商社的老執事秘密進入巴蜀。一年之後,幾個老執事先後歸來,終於揭開了巴蜀方氏與巴蜀寡婦清的雲霧面紗。老執事們多方印證至為翔實的商族奇幻故事,令呂不韋
慨不已。然更令呂不韋驚訝的是,方氏與寡婦清原本一事,寡婦清便是方氏商族的第九代女掌族!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信哉斯言!”方氏者,方士也。秋之世,齊國朝野奢靡為天下之最,君臣豪士富貴之家盡求長生不老,方士遂乘時大興。其時方氏一族居東海之濱,以漁獵為生,尚無姓氏,因常採得山海珍奇賣給雲遊方士煉製丹藥,人皆呼為海藥氏。一年,秋
大漲,一白髮老方士孤舟觸礁,被困之罘島半月不能出。其時海藥氏族人恰遇一雲遊方士重金求購巨海龜蛋,然怒
連天,卻無人敢駕舟出海。族長情急,召族人緊急計議,約定:但能取得海龜蛋者,生為族長,死為族神。族中一水
極好的少年亢聲起身:“鳥!不要族長族神,只要族人衣食!俺出海!”舉族殷殷相送,少年輕舟破
出海,瞬息間便湮沒在了滔天白
之中。三
之後少年歸來,非但採到了一枚罕見的海龜蛋,還帶回了那個氣息奄奄的老方士。旬
之後老方士康復,祭拜海神生恩之時卻突兀指定少年大呼:“子乃海神水童也!墮居塵俗,不畏舉族飼海乎!”族人大驚,拜求
難之法。老方士只一句話:“此子但隨老夫侍奉海神,汝族可得後蔭也!”五十年後,被齊景公奉為國師的大方士來之罘島出海求仙。海藥族應徵,舉族為駕舟水手。出得之罘島,白髮蒼蒼的大方士召海藥族水手於船頭祭海。屏開少年童僕,大方士對着族人當頭便是一個深躬:“我乃當年出海子也!我族幸甚!”族人歡呼之餘,欣然接受了大方士對族運的神諭:少年盡為方士,餘皆為方士執業,則方氏大興矣!
從此,海藥氏成了方士世家與丹藥業族。其時習俗以業為姓,於是齊國便有了方氏。方氏代有赫赫神通之方士,又有包攬丹藥材料之大商。及至進入戰國,方氏方士已經佈天下,成為各國宮廷的神秘座上賓。田氏代齊時,方氏的第十代方士已經穩穩地成了齊國方士的神盟天主。所謂天主,是齊人尊奉的第一神靈,中原各國皆無。其時天下三個海濱大國——齊、吳、越,祭祀尊神巫術之風都很是濃烈,其獨特習俗亦與中原大有不同。時人云:“(齊)明國異政,家殊俗,齊獨行,不及天下。”也就是説,齊國的政道風俗特立獨行,不通行天下。譬如節令,中原二十四節氣,齊國卻是三十節氣。譬如祭神,中原只祭拜天地,齊國卻祭拜八神——天主(天)、地主(地)、兵主(蚩尤)、陰主(三山)、陽主(之罘山)、月主(蓬萊)、
主(成山)、時主(琅
)。方氏方士能為天主,可見其神位之尊崇異常。
然在此時,方氏俗族卻突然在齊國消失了。
十餘年後,巴國的崇山峻嶺中駛出了一艘艘大船,滿載丹砂從江水東下入雲夢澤,再從海路北上之罘,船頭大旗竟赫然飄揚着方氏族徽——一隻巨大的變形海龜!
原來,已經成為“天主”的第四代方氏方士周遊天下,踏勘出一個巨大的秘密——巴山蜀水間有天成丹砂,若得壟斷之利,非但富甲天下,更是稱雄神業!此業既大,自然非方氏莫屬。然要已經在齊國欣欣向榮漸成望族的方氏千里跋涉舉族遷徙,則風險更大。畢竟,海族有冒險漂泊之天,經過半年多的議論籌措,沒有方士之身的方氏俗族竟斷然舉族南下了。為了儘快踏出丹
,方族在雲夢澤西盡頭棄船登陸,沿着彝陵北岸的山地跋涉直上。半年之中死傷族人三百餘,終於在江水北岸的山地找到了丹
,由是開始了掘丹之業。
丹者,辰砂也,俗稱硃砂,為方士煉製丹藥之不可或缺的材料。而所謂丹,便是硃砂礦井。方氏既知方士之需,又明天下丹藥需求之勢,
起這尋常商人匪夷所思的行業正是得心應手。踏勘出丹
之後,方氏便舉族定居巴山,一面量力掘丹,一面全力造舟。掘出之丹便裝舟東下,進入齊國,則由方氏方士請準國君或貴胄以重金買下,而後再將所得之金三分:一份留中原營造商社
基並供本族方士之需,一份供族人生計,一份僱傭各
山民水手擴大采掘並建造大船。如此兩代人光景,方氏已經是富甲巴蜀了。及至秦惠文王時司馬錯進軍巴蜀、秦昭王時李冰入蜀治水,方氏已經在巴東山地經營了六代一百餘年。
如此實力大商,天下卻是一片朦朧。也是方氏素有隱秘行事的族風,非萬不得已絕不輕執業秘密。被方氏僱傭的山民與水手,只被告知採掘之物是中原建造宮殿用的紅石,其餘嚴
打問;所有的丹砂
易,都是方氏商社的嫡系子弟親自經辦,從不假手他人;更有一奇,方氏從來不在秦國經商,而只在山東六國與胡地奔走。如此一來,秦國朝野竟是極少有人知曉藏匿在巴山蜀水間的這個鉅富大族!而中原商旅所知者,也只有方氏在山東列國所開的尋常商社。惟其如此,方氏之富對天下商旅始終是個影影綽綽的謎,博聞多見如呂不韋者,也只是徒聞其名不知其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