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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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我一百二十八年,你和他站在這裏:我腳踏的這塊土地。地上還是一層紅的炮仗碎屑。代替一攤攤痰漬的是一斑一斑的膠姆糖的污漬。白人警察在這裏罰中國人吐痰的款有七八十年了,所以你看,地面上蒸發不去的膠姆糖斑點便是罰出來的進展。
你和克里斯這樣站着,左面的醃滷店已換了不下幾十家不同的鋪面;右邊一溜街變換得更徹底,大火和地震讓作史的人也從來説不準一百二十八年中的每個更替。然而你和克里斯對視而站立的這一刻,成了不被記載的永恆。如此的對視引起的戰慄從未平息;我記不清有多少個瞬間,我和丈夫深陷的灰眼睛相遇,我們戰慄了,對於彼此差異的戀,以及對於彼此企圖懂得的渴望使我倆間無論多親密無間的相處不作數了,戰慄中我們陷在陌生和新鮮中,陷在一種
覺的僵局中。
你看,你和克里斯現在就陷在同一個僵局裏。
呼的一下,知覺來了。你知覺着自己這雙奇形怪狀的腳、那高束住你脖頸的衣領、那冰冷的仿玉手鐲。你知覺着你粉紅衫子上每一朵繡花的呼
和心跳。你的知覺使你
到克里斯這十四歲的男孩想要的是比你身體更多的東西。
你不知道克里斯的底細,不知道他一早從父親莊園騎馬進城的真正目的。他隨着清一的白人擁向市政府,在那裏請願,要把中國苦力、中國鴉片鬼、中國子婊趕盡殺絕。那麼多白
的多
的溢出腋臭的手臂搖晃着。八萬人。原本想看看熱鬧的克里斯被
染了,從地上拾起油印的請願書,撣掉泥污,遞給一時摸不清頭腦的旁觀者們。就在他這樣與你面面相覷的時候,他衣袋就揣有一張“請願書”那上面列了中國人的十幾條罪狀:“男人梳辮子,女人裹小腳,主食大米和蔬菜,居住擁擠,生肺病…”請願書暗示如此一個藏污納垢的低劣人種該被滅絕。在“滅絕”二字進入他意識時,他想到了你。他絕不要滅絕你;他但願你生存環境中的一切都滅絕,只留下你。他完全不懂,正是他們要去滅絕的那一切形成了你的情調,你的鴉片般的魔力。
克里斯看着你,以一對入了癮的眼睛。
從前,有座茶山,山上有幾十户茶農。種茶、採茶、唱茶山小調,就是幾十户人家祖祖輩輩的生活,説不上快活,也説不上受罪。心惡的老財是沒有的,山上的兩户富足人家宰豬,每家都送一塊豬油。
茶山半有一户,不貧不富,飯夠吃,衣裳的補丁不超過兩種顏
。在送茶去長沙的路上生出了第四個女兒,請茶莊的老夫子取了個名,叫扶桑。
扶桑在搖籃裏跟廣東一個八歲的少爺訂了親。定親第二年,少爺跟一幫叔叔伯伯出洋去淘金子了。扶桑隔年把收到一塊衣料或一盒扎頭髮彩繩,説是少爺從海外捎回給她的。
少爺家也來人看過扶桑兩三回,都喜歡她口慢腦筋慢,娶過去當條牲口待,她也不會大吭氣。有次送來個銀手鐲給她,也説是少爺給的。
有一年少年的伯伯叔叔們帶了金子回來,説少爺馬上要娶親。那年扶桑十四歲。
水路旱路,扶桑到了婆家,見一隻紅大公雞被縛在那裏,扶桑與公雞一同給捉進喜堂,一人伸手按扶桑的頭,另一人按公雞的頭,不知叩了多少次,把堂拜了。扶桑從蓋頭下看見替身新郎的紅
公雞拿金黃眼睛瞪着她,把尖利的喙嘴磨刀那樣在地上左右磨着。
進房太陽剛偏西,公雞給擱在牀下,扶桑給擱在牀上。扶桑一覺睡到第二天清早,發現紅
公雞卧在她枕邊,死硬了。
從此扶桑再沒收到少爺從海外捎回的衣料、頭繩。又過幾年,扶桑上集市碰到了個男人。
男人説:我出洋回來,你丈夫叫我帶你過洋,跟他真成兩公婆去。你去唔去?
扶桑搖頭。
男人説:去啦,你家用你種田、煮菜、割豬草;你婆婆是把你娶給她自己的,你唔知?
扶桑説她知。
男人説:不去你一輩子也見不着你老公了:有老公你生不出崽,老了誰娶媳婦給你煮菜、捶衣?
扶桑不開口,笑一笑還回頭去編那成型一半的斗笠。男人説,這是船票,你老公給你買的。你就跟我上船吧?
扶桑問:路遠吧?
不遠不遠,過了海就到。
那我回家講一聲,拿兩個番薯,還有我給他做的八對鞋…
趕唔切!船這時就要開了!你老公穿牛皮鞋羊皮鞋,海里鯊魚皮做的鞋,一雙鞋錢夠買半畝水田!
…
總要拿我的梳頭盒子吧?
過了海梳子是金的、篦子是銀的,瑪瑙的馬桶,你還要嫌它冰股!
扶桑跟着這個頭髮淌油的男人走了。
走過一個食檔,一個鄰居坐在椅上吃米粉。見扶桑叫道:扶桑你哪裏去?
扶桑回道:我老公叫人接我過海去。昨天借你一支子棉紗,一兩天不得還你,你跟我婆婆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