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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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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漸大哭一場,暗暗立誓,再也不練那《黑天書》,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附體,若是不練,發作更頻,反之若是持續修煉,“黑天劫”便可來得緩慢許多,十天半月方才發作一次,只是發作之時,比修煉未成時更加猛烈。

陸漸明白此理,滿腔雄心盡皆化為烏有,遂聽天由命,默認了這劫奴身份。寧不空見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許多。他見陸漸珠算嫺,便讓他為城中豪門富户經理賬目,收取若干費用,此時珠算雖已本,但還未普及,通者極少,通者絕無,後世所謂的東洋“和算”更未開創,加之諸侯割據,尾張東陸小國,更無一人見過這神妙算具。陸漸理過幾家賬目,名聲大噪,但他心有怨氣,全數發在算盤上,不足十,便打壞三張算盤。寧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轉而請高手匠人鑄了一副黃銅算盤,這銅算盤一旦撥打太快,銅珠摩擦銅杆,便會滾燙如火,陸漸被灼傷幾次,方知自己的智計與寧不空相比,委實天差地遠。

這一,陸漸在房中算賬,忽聽庭中嗬嗬有聲,推門一瞧,卻是倉兵衞手持竹槍,練得滿頭大汗。倉兵衞瞧見陸漸,眼神兇光一閃,驀地舉起竹槍,向他面門狠狠戳來,陸漸不防他突下毒手,轉念不及,雙手已不由自主伸將出去,握住竹槍,耳聽咔嚓一聲,竹槍被擰成兩截。

陸漸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槍,又何以折斷槍桿,倉兵衞更是萬分驚駭,他本來以為這次偷襲,陸漸不死即傷,不料對方如此高明,未及還醒,眼前竹影閃過,臉上已狠狠捱了一記,得他半臉麻木,嘴裏腥鹹,跌退兩步,瞪着陸漸,眼淚卻止不住地下來。

陸漸丟了那半截竹槍,望着雙手,神怔忡,忽見倉兵衞的左臉發麪似的腫了起來,不覺好生歉疚,説道:“倉兵衞,對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這手不聽使喚。”這事委實荒誕,別説陸漸不解,倉兵衞更是不信,對陸漸越發憎恨,破口大罵。陸漸已能聽懂不少倭語,聽他罵得惡毒,心中微微動氣:“都是這雙手作怪,我又不是有意打你的。”不想念頭才生,雙手便揮將出去,噼裏啪啦,連倉兵衞四個耳光,陸漸收斂不住,驚怒迸,連聲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時,倉兵衞已被打得如風車亂轉,捂着臉哇哇大哭,連滾帶爬奔將出去,耳聽得陸漸叫喚,卻哪敢回頭。

陸漸瞧着雙手,納罕不已,忽聞飯香撲鼻,才覺飯已煮好,只因打跑了倉兵衞,無人照管,當下取下蒸籠盛了飯菜,給寧不空端去。

算館甚是冷清,兩人用飯已畢,忽見風驟雲濃,雷霆大作,傾盆大雨刷刷落下。陸漸想到倉兵衞,頗為擔心,要出門尋找,寧不空問明緣由,冷笑道:“不用理他,他捱了打,當是去他老子鵜左衞門那裏哭訴去了。”陸漸知他料無不中,只得作罷,又想起雙手自發自動、不受控制的事,便詢問寧不空,寧不空聽了,淡然道:“這勁在意先,乃是武學高手夢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輕易達到,可喜可賀。”陸漸還想細問,寧不空卻道:“今雨大,料是沒人來了,你關上門,回房去吧。”陸漸應了,正要關門,忽聽如練大雨中傳來腳步之聲,兩道人影如風奔來,須臾便到眼前。

那兩人均打着描花的紙傘,當頭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細長眉,丹鳳眼飄逸有神,體格峭,着一身尋常短衣,褲腳高挽,間掛着青瓷水壺,還掖了一塊白布手帕。他身後的少年約摸十三四歲,個子瘦小,俊俏白皙,雙頰至頸光潔如瓷,衣着卻很拘謹,褲腳濺濕也不挽起。

“夥計。”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這麼早就關門了嗎?”陸漸點頭道:“雨大,沒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誰説沒客人,我們就是客人。”陸漸微遲疑,放入二人,後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門時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陸漸也報之一笑,那少年忽地雙頰緋紅,低下頭去。

那青年大剌剌當堂一坐,拔開水壺子,大口喝水。寧不空端然靜坐,神木然。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寧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個瞎子?”陸漸見這人出言無狀,微微皺眉。寧不空卻是笑了笑,道:“我雖是瞎子,卻不是呆子。”那青年聳然變,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陸漸道:“不錯,這夥計呆裏呆氣的,活一個呆子呢。”陸漸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不覺目有怒

寧不空面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聰明卻在心裏。有的人眼前漆黑,心頭卻亮得很。”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就如織田國主一般。”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鋭利如鷹:“你不是瞎子!”寧不空閒閒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那青年默默聽着,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温暖和煦,如二月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麼瞧出來的?”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閒,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嘆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着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説是也不是?”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麼?”那矮小少年大驚失,繼而雙頰泛紅,豔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妾?”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讚,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麼?”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閒閒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衞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困,城中佈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麼?是尾張嗎?”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道:“不是。”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詞。

寧不空嘆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説:‘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利輝元相比如何?”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本,須得借天時於京都。”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藤。待到你疆土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闇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着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利一族於水戰,你織田氏又於何種戰法?”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説到這裏,長嘆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時代快要完結了,火的時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説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決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寧不空道:“但問無妨。”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麼。”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本麼?”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本。”織田信長出釋然之:“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我做軍師?”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着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麼?”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麼?”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麼?”陸漸道:“兇霸霸的,有趣什麼?”

“你懂什麼?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嘆道,“我不是説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本的大魚啊!”他説到這裏,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檐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衞晚間回來,聽説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至六尺有餘,較之尋常鳥銃,程倍增,可至兩百餘步,雄於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説,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麼説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於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後,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閉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