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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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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啓動。

剛剛踩下油門,再次熄火了。

車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終於問他:“怎麼了?”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裏,用那隻沒有戴手套的手拭過自己的額頭,彷彿想拭去什麼東西,只覺得手指與額頭都是冰涼的,彷彿有冷汗。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啓動車子。這次終於沒有再熄火,他駛下車道。順着車道轉過弧線,後視鏡裏那座樹木掩映的大宅往後退去,慢慢退去,從視線中退去。

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並沒有下雨。黑的柏油車道從面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着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後拐彎。

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忽然彷彿豁然開朗,眼前已經是繁華的街。

兩側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楂椏,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地掠過,像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陰影,彷彿是海藻的波紋。

他這時才問:“去哪裏?”

“恆隆便場啊,”江西説,“剛才不是跟你説了一遍。”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在要往哪邊走?”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這才彷彿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悉,悉的建築,悉的馬路,悉的方向,統統湧上來,淹沒他,湧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該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屏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着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着他們目前處於的位置。

科技已經如此昌明,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衞星找到。

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並不像別的女孩子,總膩着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

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比對給江西看,很漂亮的意大利小牛皮鞋,有緻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着革特有的皮質羶香。

江西問他:“哪一雙好?”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説:“白的這雙好。”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説,“不過你們也太固執了,連九折都不肯打。”店員小姐只是好脾氣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矩,這是明年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們會員的話都是原價,連九九折都沒有。”孟和平説:“喜歡就買了吧。”江西説:“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店員説:“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孟和平忽然記起,於是説:“她穿六號的鞋。”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豔羨得不得了,説:“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不一會兒店員已經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裏試了一試,太小了。

兩雙鞋擺在那裏,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鬆,可是六號的那雙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

孟和平説:“要不就買這雙吧,松一點不要緊。”江西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頭對店員説:“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店員連聲説:“好的,好的。”孟和平説:“不是小了嗎?”江西似笑非笑:“我願意要。”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於是不再説什麼,打開錢包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動作練地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地説:“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週還有新款陸續到貨。”江西這天似乎心情不錯,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着。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裏的季新款都剛剛上架,嬌豔柔的顏,叫人想到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衫,配沙灰的褲子,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地對着他問。

他只答:“好看。”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裏,最後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後座。

江西長長吁了口氣:“真痛快。”又説,“上個月我們去越月的節目裏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談話節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

“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與愛情,最後我們公認,有物質條件保障的愛情,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保障,也不一定就會有愛情。”她在孟和平面前從來很活潑,他只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於是笑了笑:“怎麼突然發這種慨?”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面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江西側頭想了想,説:“也好。”那家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里,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裏的式烤,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着一杯,於是説:“今天怎麼這樣高興?”江西仰着臉想了一會兒,説:“因為有星星啊。”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着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裏面女主角説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她目光晶瑩瀲灩,彷彿動着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麼話?”她卻調皮的一笑:“我不告訴你。”吃過飯江西又拖着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裏不過幾個鐘頭,已經混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鬧起來,搖骰子划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只覺得輕而快,難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彷彿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着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的拋到之後。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停下車子。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温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着他,依偎着,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後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着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他沒有應,嗓子眼裏直髮酸,在身體左邊第二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裏,搗進去,再撥不出來。眼眶裏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只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説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的歪了頭,就那樣,睡着了。

她睡着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裏,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只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的亮着。樹木掩映的宅子裏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空調的暖風呼呼的吹拂着,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着,有一絲頭髮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枝煙,點上,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的呼出。

沉寂的黑暗裏只有煙頭上那一點紅,彷彿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裏,只是一枝接一枝的煙,彷彿只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裏江西説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着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的幾乎看不見。

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也看過那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説的是:“每當想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