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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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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這是你家嗎?"

"嗯…不是。"

"你家在哪裏?"

"在…在另一個地方。"

"那我們咋不到你家去呢?"

"這個…嗯…呃…家裏小,又沒準備,以後你會曉得,那裏連睡處也沒有。"

"睡處也沒得?"

"是的。"

"阿爸,他們説、説…你在上海又有了…是麼?"

"呃…是的。"梁思凡不吭氣了,垂下了腦殼,不再睜大雙眼環顧顯得空落落的"埃及白臉"的家。

這是一間前樓,整齊,寬敞,通風采光都好。沿街的六扇窗,鬧是鬧一些,比梁曼誠住的亭子間卻是好多了。

"埃及白臉"將父子倆帶到這裏,拎上幾隻熱水瓶,到老虎灶泡開水去了。他説這一帶本來每條堂口幾乎都有老虎灶,現在好多都關閉了,要走過兩三條橫馬路,才有老虎灶。他一走,沒想到兒子接二連三給他提出一連串的問題。

梁曼誠真正有點招架不住了,面對兒子一雙純潔而帶疑惑的眼睛,聽着兒子充滿稚氣卻又帶着好奇的詢問,梁曼誠心裏的滋味真是難以形容。他和凌杉杉通了電話、想告訴她今晚有點事,晚飯不回家吃了,不料凌杉杉説正想給他掛電話,她今晚上要加班,十點鐘才能下班。她要梁曼誠一下班就回家去,順路買點菜也可以,煮麪條給云云吃也可以,總之要對付一頓晚飯。不要忘記給云云檢查作業,小姑娘剛上二年級,算術就不行了,要對她嚴格點。梁曼誠一邊答應子,一邊在心頭暗暗叫苦。事情太不巧了,他出了一身急汗,想了想連忙給三樓上的鄰居浦東阿婆打去一個傳呼電話,麻煩她到黃昏時去給云云拆一包方便麪泡好,讓她先吃點墊着肚子,他實在不開身,只好儘量爭取早點趕回家來。唉,他總得先安置好千里迢迢到上海來的兒子,才能回去照顧女兒吧。"埃及白臉"提醒了他,他的電話都是瞞着兒子到上頭經理間去打的。下班後他帶着兒子、邀上"埃及白臉"進了家個體户館子,吃了頓"三黃雞",點了四個菜。兒子説雞很,就是味兒太清淡;"埃及白臉"喝了一瓶啤酒,吃得津津有味;唯獨他,肚皮是填飽了,卻不知道都吃了些啥。他心掛兩頭,正發愁不知如何向兒子告辭,梁思凡卻把話頭繞到這上面來了,看來兒子不像他想象得那麼幼稚不曉事,兒子是乖巧的,他要身並不難。明瞭了這一點,梁曼誠反覺得不便逃遁一般離開了。他匆匆離去,把兒子託付給"埃及白臉",兒子會到惶恐、孤獨和不安。兒子小小的腦殼裏頭將產生些什麼念頭?不如趁這當兒,把自己另有了子女兒,坦率地告訴兒子,讓他明白,讓他理解。唉,他一個十四歲的娃兒,又怎能透徹地理解這一切呢?

梁曼誠矛盾重重,心事鬱結,眉頭情不自皺得深深的。

"阿爸。"

"啊!"梁曼誠一怔、又是兒子小心翼翼地挑起話頭了。

"今晚上我就歇這裏嗎?"

"是的。"

"你在這裏住嗎?"

"我?哦不,我屋頭還有事兒。"

"那你走唄。我不鬧。"梁思凡很瘦,一雙微凹的眼睛憂鬱地瞅着梁曼誠。從見了梁曼誠以後,他一直顯得拘謹、怯懦。梁曼誠又一次從兒子的臉上,看到羅秀竹的影子。空氣中彷彿又彌散開陣陣緬桂花的芬芳和素馨花的清香。那是羅秀竹身上時常飄散的體香。梁曼誠心頭緊了一緊,淚在往上湧。兒子又看穿他的心思了,兒子在勸他走。他抑制着自己波動的情緒,儘可能用平靜的語氣道:"這裏很安全,馬叔叔會陪着你。你安心睡覺,瞧你,都累得臉青了。明天一大早,我就來看你。"

"我懂。"梁思凡雙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梁曼誠看到兒子的眼角滾動着淚花兒,也有點剋制不住自己了。

"埃及白臉"提着三隻熱水瓶回來了,腋下還夾着一包牛乾。難為他想得如此周到,梁曼誠又叮囑兒子幾句,再次向"埃及白臉"道了謝,下樓離去了。他實在放心不下八歲的思雲一個人呆在亭子間裏。

騎着自行車,梁曼誠的龍頭隔一陣就打顫,隔一陣就打顫,好像他剛學會騎自行車時那樣。和兒子簡單地説了一陣話,他驚訝地察覺自己還能講雲南話,雖然有些字發音時拗口了,但他還能講。他陡然意識到自己仍舊記得羅秀竹,他那熱情率直的子,那個對他一往情深的傣家姑娘。路燈下的柏油馬路在他眼前時明時暗,他分明又看到了一馬平川的壩子,看到了傣家的竹樓和火塘,看到了屋檐下涼台上置放的陶罐,以及走廊邊微微顫動的竹梯。他在那樣的環境裏生活過幾個年頭,他怎能把那一切徹底忘懷!當然他不可能像剛剛踏上西雙版納這塊土地時一樣,內心裏湧動着情,充滿了獵奇和詩情畫意的嚮往。他更明瞭,要在那裏生活,夜間就得伴着油燈如豆的火苗,就得在雨季裏忍受那泥濘的道路,就得復一、年復一年幹着永遠累人的農活,犁田、編篾、修補被山洪沖垮的田埂,還有枯燥乏味的神生活,還有物質上的匱乏,還有…

正因為忍受不了這一切,他才在十年前跑離了那塊土地。他曾以為一跑了之,他曾以為那一切的一切已被甩落在那塊偏僻、遙遠的地方。他不曾想到歲月的痕跡那樣深地刻在心靈上,他不曾想到在那塊土地上會跑出一個活生生的兒子。

到家了。

當他的臉剛在亭子間門口出來,正在看電視裏兒童節目的女兒就朝他叫了起來:"爸爸,你這麼晚回來,我要告訴媽媽!"

"告唄!"梁曼誠淡淡地説道。要在平時,他肯定會抱起女兒,親親她,和她逗上幾句,開一陣玩笑。可此刻他沒心思。他一股坐在牀沿上,環顧着小小的房間,目光停落在方桌上,那上面除了熱水瓶、茶壺和兩三隻杯子,啥也沒有。

"你吃晚飯了嗎?"

"在樓上阿婆家吃的。"

"沒吃方便麪?"

"吃飯。骨頭湯,還有炒雞蛋。"

"吃飽了嗎?"

"飽了,樓上阿婆的菜,比你們燒得好吃,我吃了又添。"

"那你謝過阿婆了嗎?"

"沒有。"梁曼誠安下心來了。云云已經吃過晚飯,他更沒有食慾,沒什麼需要乾的。一會兒去謝過浦東阿婆,等云云看完《藍靈》,催她洗臉漱口,哄着她睡覺就行了。唉,早知這樣,他還能在"埃及白臉"那裏多呆一會兒,陪着兒子多坐一陣。

梁思凡的臉又在他眼前浮現出來,那麼鮮明,那麼牽動他的心緒。兒子此刻在幹什麼,他睡下了嗎,"埃及白臉"會和他説些什麼,他會怎樣想自己的父親?梁曼誠腦子裏掠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人是坐定下來,頭腦卻比和兒子呆在一起時還要熱。紛亂的思緒使得他腦子裏"嗡嗡嗡"作響,一會兒是南疆的月夜,一會兒是兒子的目光,一會兒是凌杉杉憂忿的眼睛,一會兒是羅秀竹穿着短衫筒裙的倩影…哦,現在他得把這一切全都撇開、撇開,當務之急他得拿出安置兒子的辦法,讓他住在"埃及白臉"那裏,一天兩天可以,他總不能儘讓兒子住在一個陌生人家裏。而要安頓好兒子,要過的第一關,就是凌杉杉,他的子。他不能把一切瞞着她,要瞞也瞞不住,他整魂靈不在身上,心思恍惚,杉杉那麼的人會看不出來!他硬着頭皮也得講出來,得和杉杉商量。戀愛時他對杉杉講過,隊時他有過一次婚姻,大返城的風颳起來時,他離了婚回到上海。介紹人事先把這情況告訴過她,若不同意她不會來見他的。她表現得豁達而又大度,她説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提它了。她沒問及他在鄉間的婚姻有沒有孩子,他也就不曾對她講,他不是故意要瞞着她,她若想問他會如實道出來的。也不知她是疏忽還是沉浸在對他的戀情中,總而言之這件事陰差陽錯,事情就此瞞了下來。這以後他們的愛情進展神速、情投意合,為準備結婚愁傢俱、愁嫁妝、愁房子,婚後懷孕生下云云小子和和睦睦甜甜平平靜靜復一過了下來,梁曼誠再沒機會談及這一點。在忙忙碌碌、瑣瑣碎碎、你恩我愛的小家庭生活中,漸漸地他自己都把西雙版納的往事埋葬在心靈深處了。他沒去打聽,不過心頭忖度,羅秀竹一定又嫁了個人,小思凡自然隨着她嫁人又有了一個繼父,報紙上説那裏的子一天比一天興旺那準不會錯,他們不可能再提起他來擾亂自己的心境。如此這般一想他也自然而然地心安理得了。

梁思凡的出現就像陡地從田土裏新冒出一股泉眼,讓梁曼誠又驚又呆,手足無措。幸好杉杉晚上加班,他還能有點時間來細細揣摸忖量,否則他一定會更加狼狽更加窘迫。

云云每晚上九點鐘睡覺,哄她睡之後他得趕去接杉杉,趁着從服裝廠到家裏的這段時間,在路上他把事兒向她攤開,不能在亭子間裏對她講,萬一她受不了鬧將起來,又哭又鬧又叫又吵,云云醒過來會聽見,樓上樓下鄰居們也都會曉得事情真相,那他梁曼誠的醜算是出盡了。當然在馬路上杉杉也可能會失態,但還不要緊,時間晚了馬路上行人稀少,周圍又沒啥相識的人,夫鬧彆扭沒人會來管閒事。

再説那畢竟總不是在家裏,杉杉也會剋制一些。

"爸爸我要洗臉睡覺了。"云云不知什麼時候挨近了梁曼誠,撅着嘴撒嬌道。

梁曼誠一抬頭,《藍靈》演完了,電視上正在打襯衫廣告。他連忙應道:"好好,我馬上給你倒水洗臉。對了,還要刷牙。"話出口他才想到,熱水瓶裏面還沒水呢。唉,管它呢,天氣不算冷,就將就用自來水洗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