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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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眉眉沒有見過山。
眉眉聽過的故事裏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廟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蟲虎豹的山。
眉眉在雖城只能看見山的影子。晴天時影子碧藍,橫在西邊的天地之間。有人告訴她山看起來很近,但是你走幾天也走不到。
現在眉眉眼前終於有了山,山離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裏的傢俱山。
早晨婆婆遞給她一塊搌布,她和婆婆一起來到院裏擦傢俱。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傢俱上到處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傢俱面,下面是傢俱腿兒。她面前的傢俱就是山澗就是山的懸崖絕壁。她在山澗裏挪來挪去,就像一隻失散在山裏的小動物。故事裏被丟失的小動物大都丟在山裏,有的因為不聽父母話,擅自行事;有的則是因為父母只顧自己不管孩子,於是孩子失散了,在山裏亂跑亂喊。
失散在山澗裏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覺得和失散了的婆婆離得很遠。她不知自己在一個什麼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個什麼地方。
想到了遠處的婆婆,眉眉才覺得自己還是人,不是動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張硬木寫字枱,她正在擦寫字枱腿上的泥點。她一邊擦一邊欣賞起這張神奇的寫字枱,她怎麼也沒想到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美麗的桌子:幽暗深的紫檀木鑲嵌着許多好看的裝飾,那裝飾像許多隻彩蝶排列起來在飛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雲母,她認為那就是珠寶,珠寶就是鑲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種發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覺得它們又涼
又光滑。她撫摸了“珠寶”又發現了
屜上的銅把手,銅把手更好看:美麗的弧線、細緻的花紋都使她戀戀不捨。她輕輕拉了一下把手,一隻
屜很容易就滑了出來,好像這
屜不是用手拉開的,而是自己滑出來的
出來的,
屜自己把自己拽出來的,她原以為那
屜一定很重,重得使她無法拉開,誰知它們是那樣輕巧。她輕輕把
屜拉開又輕輕推上去,再輕輕拉出來再輕輕推上去。婆婆發現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見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這裏擠過來。
司猗紋擠到眉眉身邊俯視着她説:“你玩什麼屜。做事總是這樣
神不集中,你媽也不説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兒。”眉眉也覺出了自己的渙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開始在山澗裏鑽着,故意鑽到一個婆婆看不見她的地方。她願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願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願婆婆看她做事的過程。就像婆婆説她洗臉撲嚕撲嚕不文明,那是因為婆婆看見了她在洗臉。你要是看不見呢?你知道我怎麼洗?臉洗不乾淨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傢俱堆裏轉,你轉過來我轉過去。她不斷看到婆婆的腿和那兩隻腳,腳上穿着方口平絨布鞋,很瘦。一看到它們她就想躲開它們,但這次她還沒來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彎下了。婆婆
彎得很低,臉湊到眉眉耳邊,聲音很小地説:“哎,待會兒他們要是真來了,你就往屋裏藏,啊。”婆婆的話使眉眉很納悶兒,平時婆婆都管她叫眉眉,這次不知為什麼卻管她叫“哎”還有她那過小的聲音和彎得那麼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覺得有點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個困難吧),這就不是什麼秘密。為什麼婆婆不許她見人,讓她往屋裏藏?她決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決定讓婆婆知道她不聽她的話。
“哎,聽見我的話了嗎?”婆婆假裝擦傢俱,皺着眉。
“沒有。”眉眉也假裝擦傢俱,鼓着嘴。
“你是沒有聽見我的話,還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彆扭突然使司猗紋發覺自己緊張得過分,緊張得幼稚。她想眉眉説什麼也是個孩子,不是她窩藏起來的黑幫走資派。她爸被剃了頭,北京街道上誰知道她爸是誰。即使一個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過後她帶眉眉報個臨時户口就是了。現在她表現的應該是臨危不懼,而不該是疑神疑鬼。她後悔讓眉眉看見了她這自己嚇唬自己的樣子。
“好吧。”她對眉眉説“一會兒如果他們來了你什麼也別説。有人問你父母的事你就別開口,一切有我,聽見沒有?”眉眉沒説話。
她們的工作已接受尾聲。這時司猗紋突然想起今天還沒買早點,她把眉眉叫進屋,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兩塊點心,遞給眉眉一塊,留給自己一塊。眉眉接過來背到一邊兒去吃,她不願和婆婆臉對臉地吃點心,她覺得那好像她們合夥兒在幹一件不光彩的事。
沒等她們吃完點心“他們”到底進了院子。司猗紋盼望的一個時刻、司猗紋又不摸底的一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院裏突然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紅的綠的影子在窗外走馬燈似的晃動。司猗紋連忙放下手中的半塊點心,飛速用巾撣撣嘴擦擦牙就推開了屋門。
“我叫司猗紋。”她説,站在南屋台階上。…“住這院兒。”
…
“不用問是舊社會過來的人。”
…
“前幾天我給小將們寫過一封信。”
“少口羅唆,你!”
“誰不知道你住這院兒!”
“我們知道你那封信!”形勢立刻緊張起來。人們劍拔弩張,大有要從南屋門口揪下司猗紋之勢。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專為幾件東西而寫的信。那是一封請罪信。”司猗紋説。
眼前這劍拔弩張的陣勢,使司猗紋想到也許她的一切計劃就要破滅,也許他們還是要把她從台階上揪下來推上一張方桌,再摘下隨便一個櫃門兒作牌子給她掛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應該扮演的角了。誰知她這兩句以解釋那信為開始的開場白,卻使人穩住了陣腳。那麼現在她應該不失時機地、按部就班地把這場戲(真實的戲)演下去。要演,她準備了數
的那個長篇演説當然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顧一小股一小股的騷亂,她堅持下去了。
她説,她萬萬沒想到就這麼一封微不足道的認識尚淺薄的請罪信,真驚動了革命小將,還有革命幹部革命的大嬸兒大媽。她從靈魂深處到他們不是來造她的反的,是來幫她造封資修的反,幫她擺
封資修的束縛,幫她
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因為誰也沒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