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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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血王項羅剎覺得他要殺了它，它咬傷了這個人，這個人如果不加倍報復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這樣摸來摸去肯定是為了找準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從鼻子裏響亮地呼出了一口氣，抬頭就咬。這一次父親躲開了，躲開後立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頭上。就這樣它咬他躲地重複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神來。父親在它的頭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絲絲舒服的覺，漸漸放棄了猜度，享受地閉上了眼睛。父親包紮了自己受傷的手，並用這隻包紮的手獎勵似的多給它餵了一些酥油。飲血王項羅剎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幹什麼？他怎麼還能這樣？

有一天，藏醫尕宇陀來了，看了看飲血王項羅剎，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鋸齒的盛牛的木盆，告訴父親，這説明它的身體正在迅速恢復，它有了飢餓，食已經無法滿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給它喂炒麪糊糊和牛下水的糜，這樣它很快就能站起來了。父親説:“好啊，藥王喇嘛，就麻煩你給我找一些牛下水的糜來。”藏醫尕宇陀説:“牛下水的糜不難找，你讓你的學生去找索朗旺堆頭人就是了。我現在擔心的是，如果飲血王項羅剎站了起來，你怎麼能看住它，讓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親説:“我會約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餵它，它會不聽我的話。”父親堅持不懈地給飲血王項羅剎捋，換藥，喂炒麪糊糊和牛下水的糜，不時地拍拍它的這兒，摸摸它的那兒，儘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時間。飲血王項羅剎雖然還是不習慣，但是它儘量容忍着，好幾次差一點張嘴咬傷父親，又很不情願地把齜出來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覺得有一種法則正在身體內意願裏悄悄出現，那就是它不能見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達赤，似乎又有了一個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難道他的出現就是為了給它捋，換藥，餵食？難道他絲毫不存在別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憶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絕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牆、飢餓的半死狀態、瘋狂的撲咬。它對世界、物種、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發生在殘酷子裏的殘酷事件一次次地強化着，最終變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從來不知道藏獒的情和人的情應該是一樣的，有恨也有愛。不，愛是什麼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從自己的情裏找到一點愛，那就是咬死對方以後喝對方的血，對方的血這個時候就是愛。它的情的蹺蹺板從來不是愛在一頭，恨在一頭，而是瘋狂在一頭，殘暴在一頭，天仇在一頭，地恨在一頭，無論哪一頭蹺起來，它唯一的舉動就是撲過去，撲過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現在，另一種情況出現了，另一個人出現了。這個人用捋，換藥，餵食，‮摩撫‬，説話等等不可思議的舉動告訴它，藏獒的生活並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風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達赤鑄造在它心裏的鐵定的仇恨法則，正在被一種它想不出的軟綿綿的東西悄悄熔化着。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正在強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習慣不合常規不合邏輯的東西，這些東西讓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靈的主宰。為什麼會這樣？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這個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飲血王項羅剎不僅是狐疑的、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懼的。仇恨的源是恐懼，是由送鬼人達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識裏的滔滔恐懼。而他要帶給它的，卻是絕對的安全和體貼，是它體驗過的所有恐懼的唯一反面。

選擇就在這個時候山峯一樣崛起在飲血王項羅剎的意識裏:是送鬼人達赤，還是父親？它痛苦地思考着，一會兒傾向前者，一會兒傾向後者，最後還是恐懼佔了上風。它恐懼地覺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從送鬼人達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許就不會有太多的恐懼，因為送鬼人達赤的存在就是無處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峯巒聳峙，巍峨綿綿，而父親的存在像風像霧又像雨，總是輕飄飄的不知道應該落實到哪裏。輕飄飄的父親無微不至地關懷着一隻不打算接納他只打算繼續仇恨他的藏獒，他顯得懵懂無知，就像一個傻子。後來父親説:其實我不傻。我就相信沒有化解不開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