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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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夏天到來時,每個南方人心裏也升起了希望。儘管有疲睏和艱難,儘管有糧食投機商和類似的蟊賊,儘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給幾乎每一個家庭留下了陰影,南方畢竟又在説:“再打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而且是懷着比頭年夏天更樂觀的心情説的。北方佬的確是個很難砸開的核桃,可是他們終於在破裂了。
對於亞特蘭大和對於整個南方來説,1862年聖誕節是個愉快的節。南部聯盟在弗雷德裏克斯堡打了一個很大的勝仗,北方佬傷亡的人員數以千計,人們在節假期間普遍歡欣鼓舞,歡慶和祈禱局勢已出現了轉折點。那些穿灰制服的軍隊已成了久經沙場的隊伍,他們的將軍已屢建功勳,人人都知道,只要
季戰役一打響,北方佬就會被永遠徹底地擊潰了。
天到來,戰鬥又開始了。到五月間南部聯盟軍隊又在昌
洛斯維爾打了個大勝仗,整個南方都為之歡欣鼓舞。
在離本縣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亞的聯邦騎兵給擊潰了,又成了南部聯盟方面的勝利。人們仍在嘻嘻地彼此拍着肩背説:“是啊,先生!只要咱們的老福雷斯特將軍跟上來,他們就不如早點滾了!"原來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領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騎兵隊伍突然襲入佐治亞,企圖佔領在亞特蘭大北面六十餘英里的羅姆。他們妄想切斷亞特蘭大和田納西之間的極端重要的鐵路線,然後向南攻入南部聯盟的樞紐城市亞特蘭大,把集中在那裏的工廠和軍需物資徹底摧毀。
這是十分厲害的一招,如果沒有納·貝·福雷斯特將軍,就會給南方造成極大的損失。當時這位將軍只帶領相當於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過這是些多麼了不起的騎手啊!尾隨在他們後面,但趕在他們到達羅姆之前便上了火,然後是晝夜猛擊,終於把他們全部俘獲了!
這個捷報和昌洛斯維爾大捷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亞特蘭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昌
洛斯維爾的勝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義,但是斯特雷特突擊隊的被俘也使北方佬顯得極為狼狽。
“不,先生,他們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開玩笑了!"亞特蘭大人開心地説,同時一再談論這次打勝仗的經過,興味無窮。
現在,南部聯盟走運的形勢發展到了極盛的高階段,它席捲着滿懷喜悦的人們。不錯,格蘭特率領下的北方佬軍隊五月中以來一直在圍攻維克斯堡。不錯,斯·傑克遜在昌
洛斯維爾受了重傷,這是南方的一個令人痛心的損失。不錯,科布在弗雷德裏克斯堡犧牲了,這使佐治亞失掉了一個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兒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經不起像弗雷德裏克斯堡和昌
洛斯維爾這樣的慘敗了,他們會被迫投降,那時殘酷的戰爭便可宣告結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謠傳,後來從快報上證實了:李將軍在向賓夕法尼亞進。李將軍打進了敵人區域了!李將軍在強攻了!這是最後一戰了!
亞特蘭大人興奮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着來一次報復。
如今北方佬知道將戰爭打到自己的家裏是什麼滋味了。如今他們該知道耕地被荒廢、牛馬被偷走、房屋被焚燬、老人孩子被抓進牢房、婦女兒童被趕出來捱餓都是些什麼樣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蘇里、肯塔基、田納西和弗吉尼亞都幹了些什麼。北方佬在佔領區犯下的罪行,連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歷數出來。現在亞特蘭大已到處是從田納西東部逃來的難民,他們親口講述自己的苦難經歷,令人聽了無不傷心。在那個地區,南部聯盟的同情者居少數,戰爭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地區那樣,兄弟互相殘殺,人們彼此告密,這些難民都大聲要求讓賓夕法尼亞一片焦土,連那些最温和的老太太也表現出嚴厲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人從前線帶回消息説,李將軍下了命令,賓夕法尼亞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以死刑,凡軍隊徵用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這樣,李將軍就得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羣眾中的聲望了,也不讓人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裏為所為一下?李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我們的小夥子卻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馬匹呢!
米德大夫兒子達西捎回來一封急信,這是七月初亞特蘭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聞,因此便在人們手中傳遞,引起愈來愈大的憤慨。
“爸,你能設法給我一雙靴子來嗎?我已經打了兩個星期赤腳了,至今還沒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別的小夥子那樣,從北方佬死人腳上
一雙下來,可是我還沒打到一個有我這般大腳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
到,請不要通過郵局寄。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責怪他們。還是叫費爾坐趟火車送來吧。我們到什麼地方,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進,眼前我還不清楚,我們此刻在馬里蘭,人人都説是開到賓夕法尼亞去…“爸,我覺得我們應當對北方佬以牙還牙,可是將軍説不行。至於我個人,我並不願意只圖一時高興去燒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槍斃的處分,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極大一片麥田。我們那裏可沒有這樣的麥田呢。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麥地裏偷偷搞了一點掠奪,因為我們全都餓得不行了,而這種事只要將軍不知道就不會有危險的。不過沒有給我們任何好處,那麥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夥子們本來都患了點痢疾,要知道,帶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條傷腿走還要困難呢。爸,請一定設法替我
雙靴子來。我如今已當了上尉,一個上尉即使沒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應當穿雙靴子嘛。"但是軍隊到了賓夕法尼亞——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會結束。那時達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夥子們就會往回開拔了,大家再重新歡聚。米德太太想象兒子終於回到家裏,從此不再離開,便忍不住要落淚了。
七月三,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
中午才有斷斷續續的經過竄改的報道
入設在亞特蘭大的司令部。原來在賓夕法尼亞發生了
戰,在一個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鎮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將軍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並不怎麼確切,來得也晚,因為戰爭是在敵人區域裏打的,所有的報道都得首先經過馬里蘭,轉到里士滿,然後再到亞特蘭大。
人們心中的焦慮逐漸增長,恐懼的預慢慢地
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禱着,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賓夕法尼亞,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屬就在達西·米德團裏的,便只好咬着牙聲稱,他們參加了這次將永遠打垮北方佬的鏖戰,是十分光榮的事。
皮蒂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着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裏彼此面面相覷。艾希禮就在達西那個團裏呢。
到七月五,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里士滿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
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淪於北方佬之手。南部聯盟已被切成兩塊。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恐怖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維克斯堡。他們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進行強攻的李將軍。只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維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還有賓夕法尼亞,紐約,華盛頓呢。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密西西比
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着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彷彿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佈,一片昏沉。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羣,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説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可是謠言暗暗
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説是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人們儘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羣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着鎖的報館門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羣,肅靜地愈聚愈多。沒有人説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來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説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但這不僅沒有銷大夥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着馬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
起的灰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並不説話,但她們板着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裏幾乎每家每户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人們都在等候着可能宣佈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賓夕法尼亞山地太陽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着灰軍服,喊着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裏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裏來,還沒人知道。
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李將軍是非凡的,弗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思嘉、媚蘭和皮蒂帕特小姐坐着馬車停在《觀察家報》社門前,她們打着陽傘坐在車裏。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着搖晃。皮蒂
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象一尊石雕,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説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裏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説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説話。
“姑媽,拿着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裏,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裏。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羣,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着站在那裏,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
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範妮·埃爾辛則臉
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範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里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裏輕輕拍着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
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説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慨她那位多
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里士滿吧。
人羣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着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着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着一匹駿馬,穿着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的亞麻布套服,叼着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夥子卻光着腳、冒着大汗、餓着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羣,老頭們吹着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韋瑟太太在馬車裏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着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説:“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説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説,"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羣開始騷動,準備沿着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