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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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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善德説:“小的哪裏知道,只聽得皇上不停地嘆氣。”陳廷敬不再多問,低頭進了乾清宮。皇上正在西暖閣背手踱步,陳廷敬上前跪下,叩謝的客套話沒説完,皇上就囑他起來。陳廷敬謝恩起身,垂手站着。

皇上站定,望着陳廷敬半晌,才説:“朕知道你心裏憋氣!人命關天,不是小事。但原告已經死了,兇犯殺了就是!難道你真要朕為這件事情處置那麼多的臣工?”陳廷敬説:“臣向來與人為善,從不借端整人!”皇上坐下,説道:“高士奇只是個六品中書,你是從二品,你要大人不計小人過!高士奇出身寒苦,為人老實,朕確實對他多有憐惜。他當差也是盡心盡力的,你就不要同他計較!”陳廷敬道:“臣不會同他計較!”皇上長嘆一聲,似乎無限慨:“自古都把官場比作宦海。所謂海者,無風三尺。朕卻以為,治國以安靜平和為要,把官場得風高,朕以為不妥。用人如器,揚長避短。你有你的長處,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長處。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求全責備,則無人可用。”皇上這番話自然在理,但眼下這案子卻是黑白顛倒了。陳廷敬心裏還有很多話,也不敢再羅嗦半句,只好拱手道:“皇上用人之寬,察吏之明,臣心悦誠服!”高士奇盤坐在炕上,着水煙袋。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賜的綢緞,問:“老爺,皇后娘娘和那些嬪妃們用的都是這些料子吧?”高士奇把水煙袋得咕嚕作響,説:“往後呀,皇后娘娘用的料子,你也能用!這都是江寧官造,專供大內。”夫人大喜,説:“老爺,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薩,我得天天替他燒高香,保佑他老人家萬歲萬歲萬萬歲!”高士奇哼哼鼻子,説:“你不是擔心陳廷敬會整倒我嗎?都看見了?怎麼樣了?陳廷敬當面諷刺我,説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個!算他説對了!”夫人更加把自家男人看成寶貝似的,道:“我得趕緊做幾件衣服,趕明兒住到紫城裏去,也別讓人瞧着寒傖!”這會兒高大滿進來説鄺小來了,高士奇臉陰了下來,吩咐説叫他到書房等着。高士奇故意煙喝茶半,才去了書房。

鄺小見了高士奇,慌忙跪下:“謝高大人救命之恩,賀高大人大喜大喜!”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淡淡地説:“我有什麼可喜的?你起來説話吧!”鄺小站起來説:“高大人蒙皇上恩寵,在紫城內裏頭賜了宅子,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高士奇全不當回事似的,説:“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這種恩寵經常有的,倒是別人看着覺得稀罕。”鄺小低頭道:“高大人,蒙您再造之恩,小的我自此以後,就在您跟前當牛做馬!”高士奇説:“小,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我是個講義氣、夠朋友的人。我原本打算這三十萬金,我八,你二!今兒我一琢磨呀,還不能讓你一下子就暴富了。俞子易就是個教訓!”鄺小愣住了,問:“高大人您意思?”高士奇笑道:“富貴得慢慢的來,不然你受不起,會像俞子易一樣,要折命的。這三十萬金,原本就是我的,俞子易不過是替我打點。俞子易原先給你月薪五兩銀子,我給你十兩!”鄺小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爾反爾,心裏罵娘不止,卻只好再次跪下:“高大人,小的怎敢受此厚愛?小的今後如有二心,天誅地滅,九族死絕!”高士奇哈哈大笑道:“小何必發此毒誓?我知道你會對我忠心耿耿的!”這時,丫鬟梅進來説:“老爺,夫人説了,老爺明兒還要早起,請老爺早些歇息了。”鄺小聽得這話,忙起身告辭了。高士奇走進卧房,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對夫人説:“外頭只知道我們做官的作威作福,哪知道我們也要起早貪黑?趕明兒住到宮裏去,就不用起那麼早了。”30陳廷敬忿恨不已,滿肚子話無處説去。他在衙門裏成沉默不語,回到家裏就枯坐書房。往他有心思,總是在深夜裏拂琴不止,如今只是兩眼望着天花板。他同高士奇本已撕破臉皮了,可高士奇在眾人面前卻顯得沒事似的,口口聲聲陳大人。陳廷敬反倒不好怎麼着,不然顯得他雞肚鴨腸。這回朱啓案子,他明知有血海之冤,自己卻無力替人家伸張。皇上矇在鼓裏,他沒有辦法去叫醒。他要是再多嘴,只怕會惹得龍顏大怒。皇上平素目光如炬,怎麼就看不出是非呢?

偏是這幾,家裏又鬧出事來。珍兒姑娘的事,到底讓月媛知道了。原來大順忍不住把這事兒同老婆翠屏説了,翠屏是月媛的貼身丫鬟,哪有不傳話過去的!月媛半聲不吭,只暗自垂淚幾,茶飯不進。陳廷敬急了,細細説了原委,只道一千個身不由已。月媛仍是沒半句話,只是淚不止。大順跑到月媛面前,先是罵自己不該把天大的事瞞着太太,再替老爺百般辯解。月媛也不吭聲,只當面前沒大順這個人。陳廷敬倒不怎麼怪大順,這事反正是要鬧出來,早些讓大家知道興許還好些。只是月媛不吃不喝,又不理人,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岳父最後出面,説珍兒姑娘到底是好人家出身,又救過廷敬的命,不妨進屋來,一起過子算了。有了爹爹這話,月媛也不好再鬧,這事就由他去了。於是,選了個子,陳廷敬去了花轎,接了珍兒進門。

月媛原本是個賢德的人,她見珍兒懂得尊卑上下,心裏慢慢也沒氣了。倒是陳廷敬總有幾份愧疚,又想珍兒那邊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他自己走不開身,就派大順領着幾個人,帶了聘金若干,趕去山東德州補了禮數。珍兒爹知道陳廷敬身為京官,又是個方正的讀書人,肚子裏再多的氣也消了。

眼看着到了冬月,明珠稱病在家清養,南書房的事都由陳廷敬領着。這天,張英接了個摺子,同陳廷敬商量:“陳大人,山西巡撫轉奏,陽曲知縣上報兩件事,一是傅山拒不赴京,二是陽曲百姓自願捐建龍亭,要把《聖諭十六條》刻在石碑上,教化子孫萬代。您看這票擬如何寫?”陳廷敬想了想,説:“應命陽曲知縣説服傅山,務必進京。百姓捐建龍亭,勒石《聖諭十六條》,本是好事。但是,好事在下面也容易辦成壞事。此事宜慎重。”高士奇聽了,説道:“陳大人,傅山是您竭力向皇上舉薦的,他拒不進京,您可不好差啊。百姓捐建龍亭,卑職以為這是好事,怎麼到了陳大人眼裏,好事都成壞事了?我想這事還是得問問明珠大人。”張英道:“明珠大人在家養病,不必去打攪他,況且皇上吩咐,讓明珠大人靜心調養,南書房事暫由陳大人做主!”高士奇笑笑,説:“當然當然,我們都聽陳大人的!”第二,明珠突然來到了南書房。高士奇忙拱手道:“不知明珠大人身子好些了沒有?您應好好兒養着才是!”明珠笑道:“我身子沒事了!知道你們辛勞,我在家也呆不住啊!”陳廷敬説:“明珠大人身子好了,我就鬆口氣了。”明珠哈哈大笑,説:“廷敬可不能推擔子啊!”原來昨高士奇寫了封信,叫人送到明珠府上,把南書房的事細細説了。難免添油加醋,往陳廷敬身上栽了些事情。明珠覺着大事不好,非得到南書房來看看不可。

陳廷敬把今新來的摺子給明珠過目。明珠笑眯眯的,招呼大夥兒都坐下。他伸手接了摺子,突然説要看看最近皇上批過的摺子。陳廷敬暗自吃驚,心想皇上批過的摺子為何還要看呢?卻不好説出來。張英心裏也在嘀咕,卻只好過去搬來舊摺子,擺在明珠面前。

明珠翻了幾本,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説:“廷敬呀,看摺子同讀書不一樣,各有各的學問!”陳廷敬道:“明珠大人,廷敬不知哪道摺子看錯了,這都是皇上準了的。”明珠臉和悦起來,説:“臣工們以為妥當的事情,皇上雖是恩准,卻未必就是皇上的意思。體會聖意,非常重要!”陳廷敬説:“明珠大人,每道奏摺廷敬都是披閲再三,同張英、士奇等共同商量。我不覺得哪裏有違聖意!”明珠笑着,十分謙和:“廷敬,皇上英明、寬厚,臣工們的票擬,只要不至於太過荒謬,總是恩准。正因如此,我們更要多動腦子,不然就會誤事!”陳廷敬問道:“明珠大人,廷敬哪道摺子看錯了,請您指出來,我往後也好跟您學着點兒。”明珠説:“廷敬這麼説,我就不敢多嘴了。但出於對皇上的忠心,我又不得不説。這些是皇上恩准了的,已成聖旨,我就不説了。單説這陽曲縣百姓捐建龍亭的事,您以為不妥,可我琢磨,皇上未必就是這麼看的。”陳廷敬説:“明珠大人請聽我説清道理。”明珠大搖其頭,臉上始終笑着:“您想説什麼道理,我不用聽就明白。但那是您的道理,未必就是皇上的道理!這道摺子的票擬要重寫。士奇,我口授,你記下吧。”不由得陳廷敬再分辨,明珠就把票擬重草了。

皇上御門聽政,明珠上奏山西陽曲百姓自願捐建龍亭事,以為此舉應嘉許,建議將此疏請發往各省,供借鑑參照。

皇上聽着,臉,説:“朕這《聖諭十六條》,雖説是教諭百姓的,也是地方官員牧民之法,至為重要。朕這些話並不多,總共才十六句,一百一十二個字。只要各地官員着實按照這些管好百姓,百姓也依此做了,不怕天下不太平!”臣工們都點頭不止,陳廷敬卻説地方捐建龍亭一事不宜提倡。眾皆驚訝,心想陳廷敬可闖大禍了。果然皇上臉大變,視着陳廷敬,説:“陳廷敬,你是朕南書房值之臣,參與票本草擬。你有話為何不在南書房説,偏要到朕御門聽政的時候再説?”陳廷敬跪在地上,低頭奏道:“臣在南書房也説了。”皇上問道:“陳廷敬,朕且問你,百姓捐建龍亭,如何不妥?”陳廷敬説:“臣怕地方官員藉口捐建龍亭,攤派勒索百姓。萬一如此,百姓會罵朝廷的!”皇上大為不快,説:“你不如直説了,百姓會罵朕是昏君是嗎?”陳廷敬叩頭不止:“臣雖罪該萬死,但也要把話説穿了。古往今來,聖明皇上不少,他們都頒發過聖諭。如果古今皇上的聖諭都要刻在石碑上,天下豈不龍亭林立,御碑處處?”皇上橫了眼陳廷敬,説:“朕不想聽你咬文嚼字!國朝鼎定天下已三十多年,雖説人心初定,畢竟危機尚在。朕需要的是人心!百姓自願捐建龍亭,這是鼓動人心之舉,應予提倡!”陳廷敬道:“啓奏皇上,臣早説過,以臣供奉朝廷二十多年之見識,大凡地方官員聲稱百姓自願的事情,多是值得懷疑的!山東原説百姓自願捐獻義糧就是明證!”皇上大怒:“陳廷敬,你是存心同朕作對!”陳廷敬惶恐道:“微臣不敢!”皇上拍了龍案,説:“朕説一句,你頂兩句,還説不敢?你要知道,當今下大事,就是人心!”陳廷敬仍不罷休,道:“臣以為,當今下最大之事,乃是平定雲南之亂。蕩平雲南,最要緊的是籌足軍餉,厲兵秣馬。多半文銀子,多一個箭鏃;多半兩銀子,多一柄大刀。百姓縱然有銀子捐獻,也應好鋼用在刀刃上,充作軍餉,而不是建龍亭!”這時,高士奇上前跪下:“啓奏皇上,臣以為陳廷敬所説,興許有些道理。龍亭一事,臣還沒想明白。只是覺着陳廷敬執意已見,不會全無道理。臣曾讀陳廷敬詩,有兩句寫道,納諫誠可貴,聽言古所難。可見陳廷敬平凡事都另有主見,只是放在心裏沒説而已。”皇上聽罷大怒:“啊?納諫誠可貴,聽言古所難!好詩,真是好詩呀!陳廷敬,在你眼裏,朕真是位不聽忠言的昏君?”陳廷敬把頭叩在地上梆梆響:“臣罪該萬死!臣的確寫過這兩句詩,但那是臣嘆往古之事,並沒有詆譭皇上的意思!”皇上冷冷一笑,説:“陳廷敬,你是朕向來倚重的理學名臣,你治學講究實用,反對虛妄之談。在你的筆下,沒有蹈高臨虛的文字,字字句句有所實指!”陳廷敬百口莫辯,請罪謝恩而起,呆立班列。陳廷敬剛才叩頭半,額頭已經紅腫了。張善德看着過意不去,悄悄會朝陳廷敬使眼

皇上下了諭示:“山西建龍亭的疏請發往各省參照!各地所建龍亭,形制、尺寸,都要有一定之規,切勿失之俗。”下了朝,張善德悄悄兒跑到陳廷敬面前寬解幾句,又説:“陳大人,不是小的説您,您也太實在了。叩頭哪用叩得那麼重?看把頭都叩壞了。告訴您,這殿上的金磚,哪處容易叩得響,哪處聲音總是啞的,我們做公公的心裏都有數。下次您要叩頭,看我的眼,我指哪兒您就往哪兒跪下,輕輕一碰頭,梆梆地響。皇上聽得那響聲,就明白您的一片忠心了!”陳廷敬謝過張善德,回了翰林院。他早聽説宮裏太監漁利花樣很多,就連金鑾殿上的金磚都是他們賺錢的竅門。有那臣工放了外任需面辭皇上,叩頭總想叩得響亮些。便有公公索銀子,再暗中告訴人家應往哪裏叩頭。今聽張善德説了,方知果有此事。不過張善德倒是個忠厚人,陳廷敬沒見過他對人使壞兒。

之後,陳廷敬被定了罪,説他寫詩含沙影,妄詆朝政,大逆不道。本應從重治罪,姑念他平老成忠實,從輕發落。革去現職,降為四品,戴罪留任,仍在南書房行走,另外罰俸一年。陳廷敬私下想來,到底是自己的忍字功沒到家。這回他若是忍住了,不管這閒事,也不會到這個地步。

高士奇早已搬進西安門內住着了,他把皇上賜的“平安”二字做成個楠木御匾,懸於正堂門楣上方,自己又寫了“平安第”三字高高掛在宅院門首。有皇上路過高士奇宅子外,見着“平安第”三字,説只見世人掛着“狀元第”、“進士第”的匾,不知“平安第”有何説法?高士奇奏道,臣沒有功名,皇上賜“平安”二字就是臣的功名了。臣不求做大官發大財,只願小心侍候皇上,求過終生平安。皇上聽了,直説高士奇老實本分。

高士奇自從搬進宮裏,就很少出去。他隔久了不去拜見索額圖,心裏説不出的慌。這天夜裏,猜着皇上那兒不會有事,就去了索額圖府上。見了索額圖,自然是跪伏在地,把請安問候的話説了幾籮筐,又道:“索大人,這回陳廷敬可真栽了,降為四品了!”索額圖問:“老夫聽説是明珠同你聯手把他下來的。明珠和陳廷敬原是一條船上的,幹嗎要整他呀?”高士奇説:“陳廷敬自己不識相,哪條船都不肯上!”索額圖瞟着高士奇,説:“你也別沾沾自喜!不要為了整人去整人,整人不是為了自全,就是為了邀寵!人家陳廷敬就是降到四品,官職還在你上面!待老夫重新出山之,你如果還是個六品中書,有何面目見我!”高士奇低頭道:“索大人,皇上恩准奴才應試博學鴻詞,想必到那時候,會有出頭之的。”索額圖説:“明珠這會兒是如中天,你得貼着他,哄着他。”高士奇慢慢抬頭望望索額圖,又低下頭去,説:“奴才心裏只有主子您哪!”索額圖笑道:“你別怕,我説的是真話。你要知道,咱皇上是不會永遠讓一個臣工炙手可熱的!你要好好兒跟着明珠,把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暗記在心。只等哪天皇上膩了他了,你就相機行事!”索額圖的笑聲,高士奇聽着心裏發怵。他不敢抬頭,只道:“奴才明白。”索額圖又説:“你對陳廷敬,也不要手軟。既然成了對頭,惡人就要做到底!記住,官場之上,這是訣竅!”夜裏宮門早關上了,高士奇回不去,便在索額圖府上住下了。萬萬沒想到,他偏是今夜外出,險些兒惹下大禍。原來雲南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到了皇上手裏。皇上連夜召集各部院臣工和南書房值臣工進宮議事,卻找不到高士奇。

張英最早趕到乾清宮,皇上便把雲南八百里加急給他先看。張英看着摺子,聽皇上自言自語:“吳三桂聚兵三十萬,正蠢蠢動。朕原打算來年後再起兵征討,不想他倒想先動手了。”張英沒看完摺子,不敢貿然回話,卻又聽皇上問道:“高士奇住得最近,怎麼還沒有來?”張善德支吾道:“回皇上,高士奇他不在家裏。”皇上甚惱怒:“啊?他不在家裏?豈有此理!朕在城裏面賜他宅第,就是要他隨召隨到,他居然不呆在家裏!”張英突然道:“啓奏皇上,臣以為皇上不應治陳廷敬的罪!”皇上甚是奇怪:“張英你怎麼説話文不對題?朕讓你看雲南八百里加急,大敵當前,你卻提什麼陳廷敬!”張英回道:“正因為大敵當前,臣才奏請皇上寬貸陳廷敬!”皇上問:“你有話那怎麼不在乾清門説?”張英説:“皇上御門聽政時,正在火頭上。臣不敢火上加油!”皇上長嘆道:“如此説來,你也覺得朕過火了?”張英説:“臣以為,陳廷敬話説得直了些,卻未必沒有道理。地方官員向百姓攤派,沒有名目還得想方設法自立名目,如今朝廷給了他們名目,就怕他們愈發放肆了。”皇上不太耐煩:“説來説去,張英同陳廷敬的想法一樣?”張英奏道:“臣以為,百姓如果真的自願捐建龍亭,的確是件好事。怕就怕被地方官員利用了。這件事非常重大,得有臣工專門管着。”皇上問誰管這事合適,張英推薦陳廷敬。皇上大惑不解,心相陳廷敬反對各地建龍亭,怎麼能讓他管這事?

張英見皇上不吭聲,卻明白皇上的心思,便説:“正因為陳廷敬反對建龍亭,就應讓他管這事兒。一則陳廷敬做事謹慎,不會出事;二則讓他親眼看看百姓的熱忱,也好讓他心服口服。”皇上沒有説話,明珠等臣工匆匆趕到了。張英不再提起陳廷敬的事,皇上叫他把雲南八百里加急給明珠。張英四處看看,怎麼不見陳廷敬呢?陳廷敬仍在南書行走,今夜這事他應該參與的。皇上吩咐開始議事,沒人問及陳廷敬,張英猜着必有緣由,也不多嘴。

凌晨,陳廷敬趕到乾清門,見裏頭已經聚着好些人了,甚是奇怪。這時議事已畢,皇上進去稍事休息,臣工們站在殿下閒話,等候早朝。

張英見陳廷敬來了,忙把他拉到僻靜處説話。陳廷敬聽説了昨夜的事,知道皇上疏遠自己了,心裏暗自摧傷,臉上卻很平淡。待張英説到龍亭一事,陳廷敬忙道:“這怎麼行?我反對建龍亭,自己又去管這事兒!”張英勸道:“陳大人,您就聽我一回。你不但要管,而且還要在皇上面前主動請纓!”陳廷敬只是搖頭,嘆息不止。張英急了,説:“陳大人,皇上也是人,您得顧着他的面子。再説了,您親自管着這事兒,下面就亂不了!”説話間,碰着高士奇來了。高士奇見場面有些異樣,雖然不明就裏,卻知道自己犯事了。他沒清原委,便裝糊塗,只作什麼都沒看出來。高士奇混在人堆裏拱手寒暄,慢慢聽出原來是雲南方面的事情。心裏格登一下,心想這回犯的事可大了。高士奇只覺得兩耳轟轟作響,背上燥熱異常。沒多時,棉衣裏頭就汗透了。

高士奇還沒想好轍,皇上駕到了。臣工們忙跪下,依禮請恩。皇上請臣工們起來,説道:“吳三桂烏合三十萬,有北犯跡象。朕昨夜召集各部院臣工緊急商議,決意出兵五十萬,全殲逆賊,收復雲南。列位臣工請各抒己見。”明珠把平叛策高聲宣讀完畢,輪到臣工們説話,卻無非是説皇上如何英明。户部尚書薩穆哈嗓門最,喊道:“朝廷雄師五十萬,只等皇上一聲號令,就可席捲雲南,直搗吳三桂老巢!”今聽政時間有些長,輪到陳廷敬説話,天已經發白。陳廷敬剛才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説説真話。平叛策是皇上領着臣工們通宵起草的,事實上已是皇上的意圖了。臣工們眾口一詞,都説皇上英明,正是這個道理。可吳三桂哪是那麼容易剿滅的?陳廷敬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已是倒黴的人,再説幾句真話,未必就掉了腦袋,便説:“啓奏皇上,臣以為如果能夠一舉取勝,全殲叛賊,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但朝廷征剿吳三桂多年,未能除禍害,因此還應有第二步打算。”薩穆哈一聽急了,忙説:“啓奏皇上,陳廷敬長叛賊志氣,滅自己威風!”陳廷敬道:“啓奏皇上,叛賊不是我們説幾句大話就可剿滅的,得真刀真槍地幹。”皇上點點頭,道:“陳廷敬,説説你的想法。”陳廷敬奏道:“朝廷需要考慮百姓,吳三桂不用考慮百姓。吳三桂用兵可以無所不用其極,而朝廷用兵則不忍陷民於水火。吳三桂可以把雲南百姓搜刮得乾乾淨淨以充軍餉,朝廷需考慮與民休息,軍餉仍是拮据。臣細細聽了平賊方略,這是個畢其功於一役的方略。”皇上説:“朝廷同吳三桂較量多年,這次朕的意願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不能再讓吳賊負隅一方。”陳廷敬道:“啓奏皇上,臣以為還應籌足更多的軍馬、刀槍、糧草,以備不時之需。臣以為平定吳三桂,短則要花二三年,長則得花三四年。朝廷應按此籌劃軍餉方略。”皇上頓時光火起來:“還要三四年?真是喪氣!陳廷敬,平亂之事你就不要説了!明珠、薩穆哈,你們按着這個平叛策招兵買馬,使我威武之師速速進雲南!”雲南之事不復再議。又有臣工疏請別的事情,皇上依例准奏。聽政完了,皇上沒有像平那樣回西暖閣用茶,徑直去了南書房。

高士奇心裏早打鼓了,皇上果然大怒:“高士奇,你夜裏不呆在家裏,哪裏去了?”高士奇這會兒已想好應付的法子,慌忙跪地,身子亂顫,説:“啓奏皇上,臣不知道昨晚有緊急軍務,出去淘古董去了。”皇上罵道:“雲南烽火連天,你還有心思去淘古董!”高士奇説:“臣自從搬進城,還從未出去過。昨兒聽説外頭見了件王蒙的山水,臣想着皇上應該喜歡,就跑出去看了看。回來時宮門已閉,臣就在外頭住了一宿。”聽高士奇這麼一説,皇上就消了些氣,問:“畫呢?”高士奇説:“假的。”皇上很是失望,卻早沒了雷霆之怒,只道:“今後夜裏不得出去!你起來吧!”高士奇謝恩不止,叩首再三才爬了起來。陳廷敬心想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可高士奇的話皇上就是相信!他只能在心裏暗自嘆而已。

皇上開始看摺子了,陳廷敬跪上前去,奏道:“皇上,百姓捐建龍亭的事十分重要,臣願領這份差使。”皇上不由得望望張英,心裏早明白幾成了,卻道:“咦,陳廷敬,你的腦子怎麼轉過彎來了?”陳廷敬道:“臣只想把皇上的差使當好。”原來陳廷敬又後悔在平叛策上不該多嘴,明知皇上主意已定,他還説什麼呢?可是不説,他實在又做不到。

皇上沉半晌,説:“好吧。朕向來以寬服人,不想壓服你。朕命你總理地方捐建龍亭之事!陽曲傅山是你保舉的博學鴻詞,百姓捐建龍亭之事正巧發生在陽曲。朕命你立即趕赴陽曲,一則催促傅山赴京,二則實地察看百姓捐建龍亭的勁頭!”陳廷敬叩首道:“臣領旨!不過容臣再稟奏幾句。”皇上並不吭聲,只點點頭。陳廷敬便説:“臣請求,在臣從陽曲回來之前,山西建龍亭的疏請暫緩發往各省。”皇上仍沒有吭聲,還是點點頭,算是准奏了。

家裏聽説陳廷敬要出遠門辦差,忙乎了幾。臨走的前天夜裏,月媛説:“老爺,珍兒機靈,身上又有功夫,您帶上她出門吧。”陳廷敬道:“我公差在身,出門帶着女眷不太方便。”月媛説:“有什麼不方便的?您帶的是自己老婆!”不容陳廷敬再説,月媛又笑道:“省得您這回又帶個俠女到家裏來。”31陽曲知縣戴孟雄在五峯觀山門外下了轎,望着漫天風雪,他不由得朝手裏哈了口氣,使勁兒着。錢糧師爺楊乃文和衙役們緊跟在後面,都冷得縮了脖子。楊乃文説:“老爺,您這可是九上五峯觀了!這麼冷的天!我看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戴孟雄悄聲兒道:“不可亂説!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沒有辦法啊!”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敬地走進了三清殿。道童見了,忙進去傳話。傅山正在寮房內提筆著書,聽了道童通報,便説:“你照例説我病了!”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話:“戴老爺,我師傅一直病着哩!”戴孟雄笑道:“我早猜着了,你們師傅肯定還是病着,我特來探望!”道童説:“戴老爺,我師傅吩咐,他需獨自靜養,不想別人打攪!”楊乃文終於忍不住了,道:“你們師傅架子也太大了吧?”戴孟雄回頭責罵楊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説?傅山先生名重海內,皇上都天天惦記着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戴孟雄説着就徑自往裏走,道童阻擋不住。來到傅山寮房,見傅山向隅而卧,身背朝外。戴孟雄走到牀前坐下,問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沒有?”任戴孟雄如何説,傅山就像睡着了似的,半句話也不回答。戴孟雄忍住滿心羞惱,説:“戴某慚愧,我這監生功名都是捐來的,傅山先生自然是瞧不起。可我治縣卻是盡力,傅山先生應是有所耳聞。百姓自願捐建龍亭,把《聖諭十六條》刻在石碑上,用它來教化子孫萬代。我想這在古往今來都是沒有的事兒!我不算讀書人,咱山西老鄉陳廷敬大人算讀書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陳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舉薦您。皇上可是思賢若渴啊!”傅山仍絲紋不動睡着,只有風吹窗紙的聲音啪啪的響。這時,一個衙役慌忙進來説:“戴老爺,外頭來了頂八抬大轎,幾十個人,聽説是欽差!”戴孟雄聞言驚駭,立馬起身,出山門。原來是陳廷敬到了陽曲,徑直上五峯觀來了。珍兒、劉景、馬明等隨行,另有轎伕、衙役若干。珍兒卻是男兒打扮,像個風公子。

陳廷敬掀開轎簾,戴孟雄跪地而拜:“陽曲知縣戴孟雄拜見欽差大人!”陳廷敬問:“起來吧。你就是陽曲知縣戴孟雄?”戴孟雄回道:“卑職正是!”陳廷敬説:“我要獨自會晤傅山先生,你們都在外候着吧!”陳廷敬獨自進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陳廷敬拜會傅山先生!”傅山慢慢轉身,坐了起來,怒視着:“陳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毀我一世清名!”陳廷敬笑道:“皇上召試博學鴻詞,我是專門來請先生進京的。您我一別近二十年。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見了。”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見了!顧炎武蹲過監獄,黃宗羲被懸賞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關押過!我都看見了!”陳廷敬説:“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朝廷也要召顧炎武、黃宗羲他們應試博學鴻詞。”傅山似乎不再生氣,話語平和些了,道:“清廷的算盤,天下有識之士看得很真切。剛入關時,他們想利用讀書人,便有那錢謙益等無恥之輩,背棄宗廟,甘當二臣。可是到了順治親政,自以為天下穩固了,就開始打壓讀書人。錢謙益等終究沒有落得好下場,自取其禍。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發現最不好對付的還是讀書人,又採取軟辦法,召試什麼博學鴻詞!我相信顧炎武、黃宗羲是不會聽信清廷鼓譟的!”陳廷敬説:“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顧炎武往頗深。顧炎武有幾句話,我十分贊同。他以為,亡國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讀書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淪喪,人如獸,人吃人。”傅山道:“這些話貧道當然記得,二十年前你就拿這些話來遊説我。”陳廷敬説:“晚生矢志不改,還是想拿這些話來説服您。帝王之家籠絡人才,無可厚非。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讀書人進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負,造福天下蒼生!”傅山説:“我不知道在你陳廷敬眼裏,陽曲知縣戴孟雄算不算讀書人。他花錢買了個監生,又花錢捐了個知縣。他大肆鼓譟建什麼龍亭,對上粉飾太平,對下勒索百姓!”陳廷敬道:“我這次回山西,正是兩樁事,一是敦請傅山先生進京應試博學鴻詞,二是查訪龍亭一事。”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為我這病老之軀,派個二品大員來!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