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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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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慶慶要進幼兒園了,就要離開端麗的家了,全家都有些戀戀不捨。多多不再提起為他所受的委屈:炎炎夏,自己的汗來不及幹,卻要給他扇風哄他入睡,他卻偏偏不睡。她手扇酸了,最後是聲淚俱下。她抱着慶慶上街走了一圈,用難得的一點零用錢給他買了雪糕。來來對慶慶撕壞他郵票的罪行,重新採取了既往不咎的寬大態度,並且畫了好幾艘航空母艦送給他。咪咪本來就和他很好,但曾經因他用手撈菜吃,打了他的手心,於是就老問他:“慶慶,你恨我吧?”連老是叨叨慶慶太難的文耀都賞了他幾句好話:“這孩子還是很乖的,不愛哭,不哭的孩子好。”最後的幾天裏,大家都搶着給慶慶穿衣,餵飯,搶着抱他。慶慶是個很有情的小孩,經過這兩年的共同生活,已經完全站在端麗他們的立場上了。有野小鬼來鬧事,他會簡潔而嚴正地指責:“壞!”家裏帶來水果,他會送到端麗嘴邊説:“娘娘吃。”多多發脾氣,他會和咪咪一起害怕,一聲不吭,悄悄進,悄悄出。離開的那天,他居然抱着端麗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端麗心裏酸溜溜的,好一陣難過。他走後,有很長一段子,不習慣,心裏總是空空落落。買菜回家,她常常下意識地彎去尋牛;燒飯時常常把鍋傾斜一點,使低處的飯能爛一些可供慶慶吃;坐着縫東西,她又會莫名其妙地一驚,以為慶慶睡醒了在哭。逢到這種時候,她就到又好笑又不解。

自己有了三個孩子,卻從沒在孩子身上嚐到這麼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她的孩子跟着媽長大,不跟她吃,不跟她睡,只要媽,不要她。她以為很正常,並不見怪,三個孩子是跟着媽長的,自然同她親,跟自己疏了。

慶慶走了一個月,端麗才發現更實際的一塊空白,每月突然少了近二十元收入。她不得不去找金花阿姨,請她再找一個孩子。去之前,她想到屢次麻煩人家,很不過意,買了一盒水果蛋糕帶了去。金花阿姨一口答應幫她找人家,卻死也不肯收蛋糕,連連説:“罪過!罪過!”要説過去她對端麗家的窘迫還有些懷疑,以為他們是“真人不相”哭窮;而如今,她是真相信了。她説:“象你這樣的盤房小姐,少,居然幫人家領小孩,必定是山窮水盡了。”過了兩天,金花阿姨來了,並沒帶來確切的迴音,卻帶來了一斤三兩線。

“張家媳婦,”她總是這麼稱端麗“你會織絨線衫吧?”

“絨線倒是會的,不過不一定拿得出去。”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有個老太太想織件,只要暖熱,不要好看。送出去織吧,全是機器搖,可惜了好絨線,想找人手織。”

“我試試看好了。”

“尺寸在這裏,樣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面的開衫。平針,上下針,隨便你。工錢嘛…”

“我不要工錢,我橫豎沒事情,織織玩玩。”

“這有啥客氣的?這是人家託我的事。工錢我去打聽過了,四塊錢,好吧?”

“我不要工錢。”

“你不要我就不給你織了。”金花阿姨説着丟下線就走了。

端麗專心專意,趕夜趕地織了一個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剛好趕上付掉煤氣帳。她覺得自己狼狽,可又有一種踏實。她覺到自己的力量,這股力量在過去的三十八年裏似乎一直沉睡着,現在醒來了。這力量使她勇敢了許多。在菜場上,她敢和人家爭辯了。有一次排隊買魚,幾個野孩子在她跟前隊,反賴她是進來的。她居然奪過他們的籃子,扔得老遠。他們一邊去拾籃子,一邊威脅:“你等着!”可結果卻並沒發生什麼。來來剛升中學,在學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學校,據理力爭,迫使老師、工宣隊師傅讓那孩子向來來道歉。她不再畏畏縮縮,重又獲得了自尊,但那是與過去的自尊絕不相同的另一種。

自從織過這件衣後,她去找了本《絨線編結法》,學了好幾種花樣,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請她再幫着介紹一點線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見上次織的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説不出話來了。

其實不用開口,金花阿姨也知道她的來意,歉然説:“我一直在打聽,沒有合適的人家。不過,我聽講街道工場間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請一下嘛!”

“工場間?”

“生活很輕的,當然鈔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這事該找誰去説呢?”

“先找找你們堂的小組長。”

“好的,謝謝你。”

“謝什麼?”

“我走了。”端麗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撫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衣,輕聲説:“我不該…”金花阿姨推開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賣給我了。只要線錢,手工費就算她蝕的老本。”端麗眼圈紅了。

一路上,她考慮着金花阿姨的提議,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咪咪馬上要上學,不能在家幫忙了。多多下鄉參加三秋勞動,去時只説兩週便回,可忽然説是要備戰,為疏散起見,暫不返滬,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戰爭在端麗眼裏太遙遠了,她只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帶小孩,非要有一雙眼睛長在他身上,否則就會出事。這不是一瓶牛,碎了可以賠,這是關的事啊!如今家裏離得開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產組收入不多,可總是有一定保障的。在這一系列的考慮中,她居然一點都沒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張大學文憑。她只想着生活的實際:房租、水電、煤氣、油鹽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這些,又會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維持生存的條件,結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為生存是用來為一個極偉大的終極目的服務的。然而,左右前後觀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卻實在只為了生存,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為了有力氣勞作,勞作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這麼循環,只有循環才是無盡的,沒有終點。唉,説不清楚,人生就象一個謎。有人説,生,為了吃苦;有人説,生,為了享樂;有人説,生,為了贖罪;有人説,生,為了犧牲…讓那些吃飽穿暖的人去想吧,這會兒端麗滿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設法進工場間,爭得一份固定收入,維持家裏的開銷。這個念頭佔據了她,充實着她。她沒有回家,直接往裏委會去了。

不知道是因為工場間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為了好好改造端麗這位“資產階級少”迴音很快來了,同意她進生產組作臨時工。

端麗上班了。

工場間設在一幢石庫門房子的底層。堂太狹窄,兩排房子之間距離很近。因此,房間裏每天只有很少時間能照進太陽,很陰冷。而一旦太陽照進來,又很熱。房間不大,約二十平方左右,從這頭到那頭擺了一長條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長列光燈,人就坐在木板台子兩側工作。端麗在指定給她的位置上坐下,環顧了一下週圍的同事們,大都是四十歲上下的婦女,有一些年紀很老的阿姨,還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為身體不合格,不能去隊落户才分到這裏的知識青年。另外還有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人,他總是憨厚地微笑着,笨拙地轉動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氣,十分巴結。大家都叫他阿興,對他動手動腳地開些極不禮貌的玩笑,他只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絲口涎。是個傻子。

做的生活是繞一種裝在半導體收音機上的線圈,很簡單,不需要技術,只要細心,耐心。如金屬線繞得稍有點不勻、不齊,或鬆了或緊了,都要作廢重來。

端麗仔細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個小時還沒有報廢一個。她到興趣,看到從自己手裏繞出了一個個零件,整整齊齊地躺在紙盒子裏,又興奮又得意。當阿興那來收活兒時,她都有點捨不得讓他搬走。十點鐘,牆上的有線廣播響了,開始播送工間音樂。大家放下手裏的活兒,伸着懶紛紛起身往外走。鄰桌的梁阿姨告訴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鐘的時間,願做就做,不願做也可以休息休息。總之,這十五分鐘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麗放下手裏的活兒,可是卻不知幹什麼才好。她坐在板凳上,無聊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堂裏嬉鬧,瘋笑着,笑得很魯。阿姨們都倚在門框上,東看看,西望望,扯着山海經。端麗覺到她們不時好奇地回頭看看她。

“是那邊大堂裏那資本家家裏的大媳婦吧?人樣生的蠻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個了。會保養呀,顯得多少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