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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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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週五下午大概四點多鐘,馮市長那隻不常用的手機忽然響了,是龐龍《兩隻蝴蝶》的彩鈴。那時候,他剛剛吩咐市府機關食堂的廚師,幫忙燒一鍋雞湯,炒兩個清淡的小菜,他晚上要親自送到第一人民醫院,陪正在住院的夫人朱潔共進晚餐。

這樣的小事,本來秘書黃一平或司機老關就能代勞,可是雞湯和小菜是專門燒給病中的朱潔,馮開嶺就顯得非常的用心。他代廚師,一定要東郊市場的矮腳草雞,貴些不要緊,那種雞燒出的湯汁濃、味香、營養充足;小菜就鹹菜炒豆、素炒小青菜兩樣,但鹹菜必須是陽橋醬菜店專賣的那種,青菜也要超市包裝的淨菜。在代這些的時候,馮市長反覆向廚師解釋,説:“我愛人生病住院,口味要求與常人不同,給你們添麻煩了。”廚師則嘖嘖稱讚道:“不麻煩不麻煩,像馮市長這樣對夫人全心全意的男人,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哩。”最後,馮市長叮囑黃一平:“下週一別忘記代我把賬給結了。”朱潔腿部有處地方長了骨刺,走起路來疼得厲害,本來也可以保守治療,可一院仲院長建議還是做個手術徹底治。十天前,手術順利進行,口子拉得很小,骨刺也不是很大,通常情況三五天就可出院回家休息。可朱潔本來就長期失眠,步入中年了又有些這個年齡段婦女常見的病,加上擔任陽城中學分管後勤的副校長,平時也難得有機會好好休息,因此,仲院長建議,不妨趁這個機會在醫院多住些時候,吃點中藥調理調理,爭取把失眠和婦科方面的小小病一併治癒。這下,就準備在醫院再住一段時間。

朱潔住院手術期間,正值省委組織部在陽城搞民主推薦與測評,馮開嶺明着不急不躁,可暗中卻沒有一分一秒不處在緊張之中,哪裏還有時間和力顧及子。其實哩,朱潔那邊也完全不需要馮開嶺心,白天醫院上自仲院長、下至病房醫生護士,走馬燈似的來來往往不停歇,另外還指派汪若虹專門負責陪朱潔拿拿接接,聊天解悶。陽城中學那一頭,也派了兩個勤雜工,夜聽候朱副校長差遣。到夜裏,朱潔的一個表妹來陪她睡覺。按説,有這麼多人圍着轉,朱潔一點也不寂寞,更不愁缺少人手,應該知足了吧。可俗話説得好:病人氣多,窮人禮多。生病的人就是與正常人不同,住在醫院裏剛剛經歷了手術的朱潔,最需要的卻不是這些客氣、拘謹的外人,而是知心貼肺的親人。這些親人裏,父母年紀大、身體不好,不怎麼跑得動了,十八歲的兒子又於前年剛剛送到澳大利亞讀書,最靠身邊的只有丈夫馮開嶺。前幾天,可能考慮到組織部年處長他們在,朱潔好歹忍住了沒發作,時間一長可就不行了,這幾天幾乎每天都要給馮開嶺打電話、發短信,雖然黃一平不知道人家夫間到底説了些什麼,可從馮市長的面部表情,特別是眉間川字的深度以及腮部肌的抖動幅度、節奏上,還是看得出肯定多是埋怨與牢騷。也正因為如此,下午一進辦公室,馮市長就通知黃一平:“今天晚上所有公務活動一律推掉,我要到醫院好好陪陪你朱大姐,你也回去陪小汪和小萌輕鬆一下。”黃一平一聽,當即高興得不行。子汪若虹在國際廣場看中一件兩千塊錢的套裝,據説非常適合她這種年齡、職業、膚、氣質的女人,一直希望丈夫幫助長長眼。女兒也早就想到廣場頂樓的自助餐廳吃龍蝦,黃一平承諾多次都沒兑現。得到馮市長指令,他已經在第一時間通知了汪若虹,併到辦公樓下銀行拿了三千塊錢現金。他知道,汪若虹請他幫助參謀衣服款式是假,讓他掏錢買單是真,雖説同在一隻鍋裏吃飯,夫錢袋不分家,可天下女人都有一個共同心態:掏別人口袋裏的錢,永遠比自己從口袋裏掏錢來得快,哪怕這人是自己老公。而且,幫子買衣服這樣的特殊採購,刷卡的覺也遠遠沒有掏現金的覺來得酷,前者省事倒省事,瀟灑歸瀟灑,卻怎麼也刷不出後者的成就、悲壯。你想想,票子一張張從丈夫手裏點出去,子站在一旁該是多麼心澎湃。

可是,剛才這《兩隻蝴蝶》的音樂一響,黃一平暗暗叫聲糟糕,心想,這下一切也許都會改變了!

馮市長有兩部手機,一部139開頭,是那種號碼公開的工作手機,上下級之間請示彙報、同僚之間通報信息、親戚朋友之間道安問好,甚至也有平民百姓的投訴舉報,基本上都是通過這部電話來完成。現代信息社會,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通訊與通的便捷,手機與高速公路成為人們生活中的不可或缺。尤其是作為偌大一個沿江發達城市的常務副市長,每天有多少時間是在撥打、接聽手機中度過,又有多少事情是通過手機這一平台來實現。很多時候,馮市長撥打、接聽得煩了,或者正在開會、講話、宴客,也有時是在睡覺、娛樂,就乾脆將手機扔給秘書黃一平,讓他代為接聽。因此,黃一平漸漸就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馮市長那部139的手機振鈴一響,他就條件反般全身發緊,像一支滿弓待發的箭,隨時準備把自己發出去。而且,不論在什麼場合接什麼電話,他的第一句話必是“您好,我是秘書小黃”搞得子汪若虹很不習慣,女兒小萌則經常開他玩笑,趁機回説:“我是你們家老黃哩。”這部133開頭的手機,黃一平則覺非常神秘。對於這部手機的用途,馮市長曾經向黃一平做過一次解釋:“省裏開會發的,正好專門和家裏人通話。”話是這麼説,號碼卻幾乎從不對任何人公開,不僅黃一平這樣的貼身秘書不知道,就是夫人朱潔也不曉得。有幾次,黃一平陪馮市長出差或到省裏開會、上課,馮市長的139手機正關着,或者事後忘記及時開機,朱潔有急事聯繫不上丈夫,就只好把電話打到黃一平這兒。若是當時黃一平正好和馮市長在一起倒還好,若是兩人不在一起,再着急也沒有用。這時,黃一平就想起馮市長的那部133手機,起初還想提醒市長夫人,可聽到朱潔反而再三問他:“你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聯繫上他?”黃一平慢慢就明白了,朱潔並不清楚馮市長的這部133。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鄺明達、於海東等人身上也發生過,表明他們也不知道這個特殊號碼。只是有一次,好像鄭小光打過這部電話。由此,黃一平就推斷,此手機用途並非如馮市長所説,而是專用來同某個特殊人物聯繫。還有,這部手機雖然式樣新穎、功能齊全,但在馮市長手裏則顯得十分單一:打電話的時候少,來電的機會也少,短信特別多。平常在陽城,基本上看不到馮市長用此手機通話,只有頻繁的短信往來,而且時間極有規律,對方顯然準掌握着這邊上班、下班、開會、休息方面的規律。但是,每當馮市長到了省城又是例外,這部手機好像長了眼睛一樣,會在某個場合適時響起,並且頻繁地處於通話狀態。

黃一平也知道,但凡《兩隻蝴蝶》的鈴聲一響,如果是在公共場合,馮市長必然會捂緊話筒,趕緊找個僻靜處接聽;若是在辦公室,黃一平便會識趣主動迴避;即使像眼下這樣,鈴聲響時在車上無法走開,他也會有意和老關沒話找話,以免市長通話的不便與尷尬。前幾年,有部葛優主演的電影《手機》,黃一平在網上看過n遍,估計馮市長卻沒看過。電影裏有個情節,是説男人在公共場合與小情人通話,有些被省略了的曖昧語言,比如“嗯”

“啊”

“哼嗯”之類,自認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實卻是人人共知的公開秘密。且不説接電話者神慌張如做賊一般,單就那些形同叫牀的語氣,傻瓜也能聯想出個七不離八。平常説話行事謹慎的馮市長,有時就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譬如現在,馮市長對着電話説:“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後就有好多個否定語斷斷續續蹦出來:“不,不是,更不是,別瞎猜了。”黃一平判斷,那邊一定是個女人,而且肯定在猜測這邊説的大事是什麼事。馮市長也許是經不住對方的威脅、柔情之類,或者自己也不耐煩對方的猜疑,乾脆用明語説:“病了,腿部手術。”黃一平就明白了,馮市長是在説自己老婆骨刺開刀的事。不過,馮市長最後還是沒得到對方的諒解,因為他先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不得不長嘆一聲,説:“好吧,我來。唉——!”36其實,黃一平早就猜到,馮市長在省城有個情人。如果再往深一層分析的話,那個女人應該名叫鄒蓉蓉。別的情況,他就一概不知了。之所以這樣,既不是説馮市長保密工作做得多麼好,也不表示黃一平在這方面天生愚遲,而是黃一平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優秀且忠實的秘書,絕不應該主動過問、細究領導的這種絕對隱私。話説回來,知道多了倒還不如不知道。

在秘書黃一平看來,像馮市長這樣地位、級別的官員,有情人是正常現象,情理中事,沒有情人反倒有些不正常。最近北京高層某部門負責人公佈了一個數據,説是近年查獲的數千起縣處級以上領導受賄案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同時伴有生活作風問題,有的領導幹部情人多達數十個,有的因情人太多不得不搞末位淘汰制,還有的竟然使用mba的管理手段管理情人隊伍。這話一出,原本以為會馬上引發全社會熱烈反響,誰知竟然應者寥寥,説明大家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且不説成克傑、胡長清那樣的政壇鉅貪,台上講着清廉,台下玩着女人,就是本市領導幹部中,也是緋聞不斷。市委洪書記與陽城大酒店幾個美女經理的風韻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丁松市長人長得矬成一砣,竟然也在市府醫務室、接待辦等幾個美女雲集的地方頻頻拈花惹草;幾套班子裏的成員,只要曾經有過實權、長相還算周正者,大抵都有些花邊傳聞。由是,陽城民間有人笑稱,應當對陽城父母官們立一規矩:找情人無妨,數量多少也不要緊,關鍵是形象不能太差,否則掉價的不是風官員,而是陽城整體形象。話説至此,年屆不惑、相貌堂堂、滿腹才華的常務副市長馮開嶺,有個把情人也就不足為奇了,何況,他在這方面也是保持了其一貫的為人行事風格,低調而不張揚。

黃一平知道馮市長有情人,自然得益於秘書這一特殊身份。在這方面,馮市長雖説行為詭秘,刻意保密,無奈久天長總歸紙裏包不住火,蛛絲馬跡難免暴。至於黃一平得悉那個女人的姓名,則完全事出偶然。有一次,黃一平陪馮市長到省城參加一個緊急會議,路上,馮市長照例掏出那部133,不停向外又是發短信,又是撥號碼,後來連坐在前排的黃一平都聽到老是傳來一個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欠費停機。”當時,黃一平能覺出馮市長的躁動不安,估計是急於想和對方取得聯繫。後來,車子一進省城,馮市長就讓黃一平和老關兩個幫助關注一下,看到有中國聯通營業網點趕緊停下來。不久,黃一平終於看到遠處巷口有一家,就立即讓老關停車並報告馮市長。當時,馮市長本來想親自前往,可能看看路途較遠,路上又人來車往,就掏出一千元現金、寫下一個號碼到黃一平手上,讓他趕緊過去費。錢了,繳費收據一拿,黃一平本想不看那上邊的户主名字,卻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鄒蓉蓉三個字赫然在目。上了車,電話果然一撥就通,又是一番短語低聲。當天會議結束,馮市長照例沒跟黃一平他們的車回來。對於剛才馮市長嘆息中的種種況味,黃一平也是深有體會。換言之,黃一平也曾經有過情人,那情人不是別人,正是前邊提到過的當年的大學戀人莊玲玲。

當年大學畢業前夕,莊玲玲託關係在省城找到一家紡織設計院,不久就談了同單位的一箇中層幹部,結婚生子匆匆完成人生大事。黃一平則帶着一顆受傷的心,回到故鄉陽城做了一位普通中學老師。期間,兩位戀人各奔東西,宛如黃鶴一去,再也沒有聯繫過。又匆匆四年過去,其時,黃一平已經被調到市府辦,跟在魏副市長後邊做了兩年秘書。忽一,他隨魏副市長到市區一家紡織公司,考察科技方面的事宜,企業出面接待者除了老總等幾個負責人外,還有企劃部經理。這企劃部經理不是別人,正是莊玲玲。那天,一對曾經的戀人乍一見面,各自萬分驚訝,趁着市長進去參觀,他們在外邊迅速完成了信息對接。原來,莊玲玲在那家紡織設計院不幾年,適逢單位改制,紡織設計行業又遭遇大規模萎縮,她和老公先後雙雙下崗。夫本是同林鳥,對有些人來説,風雨來時共枝棲,而對另一些人來説,則風雨未來各東西。由於境況不堪,莊玲玲與老公不久就協議離婚,孩子歸了男方,她則從省城返回老家陽城,暫時落足於這家企業。老總是認識黃一平的,聽説莊玲玲與他是同學,就吩咐好好陪陪,以後有事也好找他幫忙。其實,老總此話完全多此一舉,兩人別後重逢自是慨萬端,當即互相留了電話號碼,開始恢復聯繫。之後不久,汪若虹醫院組織旅遊,女兒送到縣裏外婆家,魏副市長正好出國訪問,黃一平突然就閒了。他想了想,還是主動給莊玲玲打了個電話,兩人相約着一起吃個晚飯,而後再視情況喝咖啡或者看電影。那天吃飯的時候,黃一平仍然有些謹慎甚至拘束,可莊玲玲卻表現得非常主動,先是在桌子下邊用腿不時蹭他,眼睛裏更是放出勾魂奪魄的光彩。飯後在電影院,她又迫不及待先吻了他,乃至電影沒結束就雙雙回到黃一平家。那個莊玲玲表面上看去很靦腆,牀上功夫卻了得,慾望也強烈。那幾天,兩人整黏在一起,從浴室到客廳,從牀到沙發,把黃一平家搞得亂七八糟,彷彿要把這麼多年的遺憾統統找補回來。回想當年,一對熱戀將近兩年的戀人,幾乎每天都要在校園裏拉着手閒逛,也有接吻、撫摸,可吻只在頸部以上,撫摸僅僅限於隔了衣服,在部以上地區活動,部裏面及部以下則是莊玲玲設定的絕對區,黃一平慾火再旺也無法突破。如今再看看躺在身邊的莊玲玲,得一絲不掛,臉雖然動人依舊,身材也還算姣美,可眼睛卻不再那麼清純,體味也不再那麼清香,生育過的rx房已然有些下垂。

更主要的是,女人一旦在上過於開放、主動,對男人的引與誘惑就大大減弱了。因此,等魏副市長與汪若虹娘倆一回來,黃一平便藉口工作忙、不方便,漸漸疏遠了與莊玲玲的接觸,特別是愛方面,幾乎稀疏到一兩個月才到她家裏做一次。等到跟了馮開嶺做秘書,黃一平乾脆徹底中斷了與莊玲玲的曖昧關係,理由是常務副市長秘書本就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從內心裏講,黃一平對莊玲玲還是有些留戀的,畢竟兩人是多年的戀人,一份真情終究深蒂固,而且她現在離婚獨居了無牽掛,對他也沒有什麼要求。可是,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讓黃一平有些害怕——市委洪書記當時的秘書,也是個很有發展前途的年輕人,由於身份特殊,整天身邊圍着一幫人請客吃飯、喝酒、歌舞、桑拿,一次在某夜總會與小姐歡時,被聞訊而來的民警抓了個現行,而且還招來電視台記者錄了像。事後,該秘書被清除出市委機關,洪書記也得灰頭土臉沒面子。有人私下議論,可能是被人設局陷害,可不管怎樣,即使真是人家設局,誰讓你自己鑽的呢?這事之後,黃一平馬上想起自己與莊玲玲那一腿,覺得還是謹慎為好。再加上,那個莊玲玲雖然不提離婚結婚之類,卻是個有些小資情調的爾喬亞,有事沒事總喜歡發個短信賣賣嗲,言談之中當然也希望多些機會花前月下。如果不從,不是哭哭啼啼發脾氣,就是揚言再也不睬他,把個黃一平搞得疲於應付,甚至一度心力瘁。因此,從馮市長與自己前途命運的長遠利益計,黃一平果斷斬斷情絲,堅決不再與莊玲玲來往了。

有一筆賬他是算得過來的——將來有了權勢地位,什麼樣的女人不能盡攬入懷呢?

37“今天晚上醫院去不成了。省城那邊有個活動,非去不可。”説這話時,馮開嶺明顯心事重重。

“沒關係,食堂的那些菜我送到醫院就是了。”黃一平知道馮市長的意思。

“可是你朱大姐不能理解,剛才在電話裏大吵大鬧,還把所有陪同的人都趕走了,好像有些歇斯底里了。”馮開嶺的眉頭還是不能舒展。

“也難怪,一個住院病人,心情不好是常事。你放心去吧,不行的話,我讓汪若虹晚上到病房陪她。”黃一平説。馮開嶺用的眼神看着黃一平,道:“讓你和小汪辛苦了。我們家裏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我也難吶。”黃一平點點頭,卻不敢亂接下言。他心裏想,馮市長説的他們家裏情況,指的是什麼呢?是他和朱潔的夫關係,還是他在家裏所處的境況?他的難又是什麼意思?是指與朱潔相處難,還是指他夾在朱潔和那個叫鄒蓉蓉的女人之間,那種三角關係的難?

作為秘書,黃一平對馮開嶺的家庭情況自然相當悉,對他們夫之間那種有些特別的關係也是一清二楚。在他看來,馮開嶺與朱潔之間存在着很大的問題,而這種問題又像很多同樣的夫一樣,當事人很難自決,別人也無法斷出個是非與結果。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十分幸福美滿的家庭。丈夫馮開嶺雖然出身貧寒,卻憑藉自己的才能和努力,一步一個腳印地闖蕩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當今貴為這座中等發達城市的常務副市長。夫人朱潔,長相漂亮,氣質高雅,原本不過是陽城中學的一名普通會計,現在也已位居主管後勤、財務的副校長,不用管人家是否藉助了丈夫的官位權勢,方才夫榮貴,畢竟人家放在那個位置好幾年了,總算幹得也頗像模像樣。一個獨生兒子,長得人高馬大,學習成績也是差強人意,高中讀了一年就被送往澳大利亞留學。陽城市委、市府機關的那些長舌婦,平時閒來無事就喜歡擺領導幹部家庭,三擺兩就不由得對馮開嶺、朱潔夫婦嘖嘖稱道起來。也難怪,就機關大院幾套班子裏那些家庭而言,能夠像他們一家這樣稱作圓滿的沒有幾家。洪書記夫人,是從農村裏帶出來的,當年據説還是男追女,可如今,洪書記紅光滿面、西裝革履往那兒一站,怎麼看夫人都像他一個小媽,本找不出半點夫相。前些年,洪書記與陽城大酒店那幾個美女勾搭得緊,夫人還經常到酒店大吵大鬧,簡直把人丟盡。丁市長家庭也差不多少,表面上看,丈夫是市長,子是婦聯副主席,兩人都是陽城枱面上的人物,可骨子裏哩,丁市長在機關裏像只吃腥的饞嘴貓,據説夫人在省裏也搭了個當廳長的老同學。至於副書記張大龍的兒子離婚,還有些常委、副市長或是家裏婆媳不和,或是子女判刑坐牢,等等之類,基本上很少有稱得上完美的家庭。

馮開嶺家庭的完美,那是一幅公開展現在人們面前的風景畫。夫婦倆就像一對高明而默契的演員與畫師,夫唱婦隨、琴瑟和諧,你一筆我一畫,總是相互配合得天衣無縫。陽城機關有個好傳統,市婦聯、機關工委和事務局等單位,每到三八、國慶、節總要組織幾次活動,或是專門問一下機關幹部們的賢內助,或是搞個拖兒帶女的閤家歡,總之就是唱歌、跳舞、表演節目外帶聚餐,也順便發點問金、紀念品之類。凡是這類活動,市委、市府領導自然大都是一個組織單元,十幾個常委、副市長加上秘書長、秘書,也是幾十口子好幾大桌。

別看這種娛樂活動,唱唱跳跳嘻嘻哈哈好像沒個正經,其實裏面的講究大得很,一點也不比官場上的那些詭秘差多少,甚至直接就是官場遊戲的一種自然延伸。委府之爭也好,正副較勁也罷,平常大家比拼的是地位、權勢與能力,這時則比試家庭與配偶,高下優劣一目瞭然,自我安、成就以及給對手的羞辱與打擊,同樣效果顯著。每逢這種場合,洪、丁二位夫人就要擺開擂台,主要形式是相互飆歌。農村出來的洪夫人嗓門好,當年搞過鄉村宣傳隊,唱得一嗓子老派民歌,特別是那“一條大河波寬”更是堪比郭蘭英。丁夫人也不示弱,畢竟在婦聯機關廝混多年,歌舞廳裏整天浸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免費歌曲也是模仿得惟妙惟肖。兩位夫人一旦上了場,熱烈的氣氛裏馬上就充滿了火藥味兒,聯歡會就變得讓人揪心起來。這時候,洪、丁二人也早已失去對局勢的控制,只好眼睜睜當起看客。

馮開嶺夫婦則不同。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從不坐在顯眼處,也不做任何顯山水的動作。兩個人就那麼靜靜地依偎着,嗑瓜子、吃葡萄,相互不時你剝只橘子分給我,我撕香蕉遞給你,彼此談温情脈脈,與人也是笑意。夫倆都是跳舞高手,三步、四步、探戈、華爾茲樣樣來得。兩人身材相當,馮開嶺略顯發福,朱潔依舊如楊柳,一旦隨着音樂跳起來,那真是人隨樂舞、樂隨人動,節奏絲毫不差,步法紋絲不亂,男女渾然一體,完全給人以陶醉其中的美。他們的歌喉也都不錯,尤其擅長於合唱男女愛情歌曲。馮開嶺偏好中音,渾厚深沉,朱潔高音敞亮,音域開闊,非常適宜合唱《夫雙雙把家還》、《康定情歌》一類的曲子。可是,能歌善舞如他們夫婦,卻從來也不像洪、丁夫人那樣,刻意賣才藝或與人鬥法,而是盡力低調內斂,不事張揚。雖然每次活動他們都難逃主持人法眼,一再被點將邀請上台,可總要經過三邀四請,而且必定是在洪、丁夫人表演之後,他們才攜手上場,稍展歌喉舞姿。

除了這樣聯歡、聚會的場合,平時有些接待任務,比如來了重要外賓,或是上邊領導節假來陽城度假,也有像楊副秘書長、年處長這樣的朋友類官員非公前來,等等,如果對方也帶了女人,而馮開嶺又是主人,那朱潔就一定也要出場。到了這種場合,無論是作為市長夫人,還是作為馮開嶺子,朱潔總是恰到好處地把分內角做到位,從不讓丈夫分心、擔憂甚至難堪。

這樣的機會一多,人們對馮開嶺、朱潔夫婦的觀與印象自然就慢慢定型,再加上,他們夫二人從來沒有傳出過半點緋聞醜事,清正廉潔方面也無什麼閒話,因此,投向他們的幾乎全是羨慕的目光。每年評比文明家庭、五好家庭以及賢內助、廉內助之類,他們家總是榜上有名、一次不缺,有時社區和單位還常常重複表彰哩。

剛才所説,都是很多人眼裏看到、心裏覺到的,屬於表面印象而已。而秘書黃一平看到和覺的,卻似乎有些不同。

由於工作的關係,黃一平每天要隨司機老關的車,專門到馮市長家接送他上下班。一般情況下,老關呆在車裏,黃一平會上樓、送馮市長,進到家裏是常事。在家裏,朱潔對黃一平是客氣的,可對馮開嶺則不是那麼客氣,更加不見在公開場合的那種親熱。比如吃早飯,馮市長牛、麪包、煮雞蛋老三樣,都是自己動手從冰箱裏拿到微波爐上熱一下,吃好後馬上親自動手把碗、杯、碟洗了。有時黃一平上去早了,就由他幫馮市長做。而朱潔也是自己動手,熬一小鍋稀飯,煎一隻荷包蛋,煮些銀耳、蓮子、百合之類,獨自坐在桌子一頭慢慢吃。晚上回來時,考慮到朱潔在家穿衣、洗漱方面的不便,黃一平一般只送到門口,看着馮市長進去了就打轉。也有些時候,馮市長在外邊喝多了,黃一平則一定要把他送到家,甚至幫他洗漱上牀了再走。而每遇這種局面,朱潔照例冷眼看着喝醉了的丈夫,鼻子裏輕輕哼一聲,任他吐也好鬧也罷,聽任黃一平忙乎,她該做什麼還做什麼。而且,黃一平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馮、朱夫婦上班、下班從來不打招呼,單獨面對時除了一聲“喂”也無什麼稱呼,全然不像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樣甜温馨。

也許正因為如此,黃一平便儘量少地介入馮市長的家庭生活,甚至能不上門則不上門。可是,很多情況下,你越想避免的東西卻越是避免不了。這幾年,隨着馮市長公務繁忙,會議多、應酬多、講話多,電話也是多得接不過來,很多電話就只得讓黃一平幫着接聽,其中有些就是朱潔打來的。比如,馮開嶺老家來了親戚、朋友或鄉里鄉親,朱潔無暇接待;或者,兒子在澳大利亞那邊遇到什麼麻煩,憑朱潔的能耐並不能立即解決問題,等等,遇到這種情況,就要先經過黃一平這裏中轉。也有另外一些突發事件,比如,朱潔不小心把鑰匙落屋裏了,站在樓下進不了家門;或者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家裏煤氣可能沒關,單位又有急事需要處理,這樣的事情,黃一平馬上就向馮市長要了鑰匙,自己跑腿解決了。還有一些應急類的事務,有時黃一平上門接、送馮市長,遇到家裏沒有醬油、鹽、味一類,朱潔正想出門去買,黃一平也會搶着到樓下超市代勞。

如此幾年下來,黃一平發現,朱潔與馮市長之間的關係,依然是公開熱、私下冷,或者説是表面熱內裏冷,可朱潔對他這個秘書,倒還一直比較客氣,也相當信任。有幾次,朱潔情緒不錯,甚至還當面和黃一平開玩笑,説:“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可惜我父母只生了我這一個。”黃一平發現,有時朱潔説這話時,神情有些落寞,也似乎有點傷。他知道,像她這樣的獨生女,其實都有此情結,機關裏好幾個情況類似的女幹部,都曾經和他説過這樣的話。38晚六點,馮市長匆匆處理完手頭的事務,離開陽城去了省城。

司機老關用車把他送到高速路口,那裏有輛省城牌號的車早就等候在那裏。

“醫院那邊,今天晚上務必辛苦一下,明天我就趕回來。”臨走時,馮市長再次叮囑黃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