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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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紅沒有上班,這多少幫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象如果婁紅臉上帶着傷來上班,他該怎樣應付。在心底他到虛弱,好像從渾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撐的力量。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搞明白,婁紅被抓傷對他來説是怎樣的災難,他能覺到的不僅僅是內疚,還有絕望。
有時,他很想再見到婁紅,哪怕是緊緊地擁抱她一下。可是自從耿林見過婁紅父母,尤其是她父親,以及砸了劉雲的家之後,耿林甚至能看到現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來越沒希望,他狠狠地傷害了劉雲,是不是能得到婁紅,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沒有把握了,但他卻比從前更加"心平氣和",有一點真的無所謂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難道還怕失去嗎?"有一次,他想到這句話時小得意了一陣,然後又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婁紅還沒跟他提出分手時,他不可以這樣想的。於是,他打電話叫紅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騎自行車的小夥子去單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兒買了二十五朵黃玫瑰,然後寫了一張卡片。卡片上寫着:"我很想你!"落款是"愛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給趕來的小夥子時,心裏好過多了。他剛要告訴小夥子送花的地址,小夥子笑着説:"是送給婁小姐的吧?我已經認識那地方了。"耿林吃驚地看着小夥子,發現這個小夥子看上去的確眼
。
"地址我已經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對不,沒問題的話簽字就行了。"小夥子説着把送貨單子遞給耿林。
耿林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邊掏錢一邊説:"我覺得你眼
的。"
"我替您給婁小姐送過五次東西了,水果禮品,鮮花等等。不過,我這人沒特點,不容易給別人留下印象。"小夥子謙遜地説。
"別這麼説,你很有特點,是我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錢給小夥子。
小夥子聽耿林這麼説,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學生?"
"還不是,我想掙了錢再去考大學。"耿林認真地對小夥子點點頭,彷彿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有志氣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顧了,我很願意替你給那位婁小姐送東西,不過,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您説。"
"説!"耿林鼓勵地説。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東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見面和不見面可差得太多了。"小夥子説完走了,但他的話卻在耿林這兒留了下來。看着小夥子漸漸騎遠了,耿林在馬路邊兒坐下,點上了一支煙,深深地進一口,然後讓它在裏面儘可能久一點留下,最後他吐出一團煙霧,目光毫無目的地滯留在遠處,在那兒他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在煙霧中慢慢鬆弛下來的一箇中年男人,在到處尋找力量,去面對一切,或是讓自己在這個短暫的小憩中站起來,重新回到辦公室。
煙完了,留在他臉上的依然是一種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辦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見到婁紅,渴望把她實實在在地抱進懷裏,他是無法平息這種慾望的,除非他見到了婁紅,或是他知道馬上就可以見到婁紅,否則,他是無法等待的。他曾經為自己身上出現的這股熱情
到吃驚,也
到高興,他從這種熱情中獲得了無窮的力量。憑着這股力量他離開了自己的
子和從前的婚姻、從前的生活,甚至已經離得無限遙遠了。他因此那麼肯定他愛婁紅,他對婁紅的
情絕不僅僅是情慾。現在他仍然能夠肯定他還愛婁紅,但他自己也
到莫名其妙,愛情還在,可熱情卻消失了好多。他像從前一樣渴望見到婁紅,但一想環境的壓力,他馬上就平靜了:不見也可。
"真他媽的煩!"他在心裏罵一句,掐斷自己的思路,快步走進了辦公室。
給劉雲打電話的婁紅,不自覺地開始了一種表面看起來十分安靜的生活。她沒有想到劉雲在電話裏會真誠地詢問她的傷勢,並告訴她多吃維生素e。對婁紅來説這未免太突然了,彷彿是戰場上兩個正在搏的人,一個突然住手並對另一個發出微笑,婁紅被劉雲的突然變化搞暈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維生素e,因此她絲毫不懷疑劉雲的提議是發自真心的,因為維生素e的確有助於她的傷口癒合。
放下電話的時候,婁紅還想了一下,劉雲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痹她什麼的。但婁紅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在與劉雲打道的過程中至少有一點婁紅能夠肯定,那就是劉雲可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不會服軟兒,即使為了欺騙對方,她也不會這麼做;婁紅能夠
到,這差不多是劉雲還能支撐的
神力量所在。
接着,婁紅髮現自己被劉雲傳達過來的一種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給軟化了。"也許我不該再給劉雲打電話,對她進行傷害。"婁紅首先想到這個,同時也是第一次,她心裏從一開始就有的對劉雲的仇視變得模糊起來。
"她不是壞人,為什麼我過去沒這麼想過,而且還那麼恨她?"婁紅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父母下班回來了。婁紅立刻把發生的事對他們説了一遍。他們互相看看沒説什麼,然後又看婁紅。在他們的目光下,婁紅覺得自己像個面對老師的小學生,她不喜歡這樣的覺,即使面對的是父母。於是她揮揮手,無所謂地説:"誰信她那一套,也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吶。"
"你心裏真的是這麼想的?"婁父坐下來認真地問女兒。看着父親慈愛但嚴肅的目光,婁紅心裏突然就有了很莊嚴的情。她説:"怎麼説吶,我想過,劉雲這麼做可能是對耿林沒興趣了,想放手。"婁紅停了停又説,"可是,我也想發生了這麼多事,劉雲不可能一點兒都不往心裏去。"
"你是説劉雲變了?"婁父啓發地問女兒。
"也許。"婁紅漸漸進入了和父親認真談這件事的心理狀態,"有時,我也想劉雲做這麼多壞事,也許不是出於本意。"
"説説看,你是怎麼想的?"婁紅的母親換完衣服也坐過來加入談話。
"她過去也許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這件事給刺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所以才會做那些壞事。"細心的人這會兒會看出,在婁紅父親的眼中閃過淚光。他被自己女兒打動了。
"你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這個女人,是嗎?"他小心地問。
婁紅看着父親,艱難地點點頭。
"以前你沒這麼想過?"他説。
"沒有。"婁紅的聲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愛我,那就是不愛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該離開耿林,愛情就是愛情,摻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也會這麼做的。"婁紅的父母這會兒沒有再話,他們的內心都十分
動,為女兒正在有的巨大的變化,他們也是驕傲的。他們曾經以極大的耐心等着這一時刻:讓女兒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偏了路。現在這時刻慢慢地近了,除了
動,他們也有些傷
,因為他們清楚地看見:女兒長大了,不再是他們的小寶貝,而是一個大人了。
"所以那時候,我恨劉雲,恨她的時候,我就想她是個壞人,可今天她那樣問我,我…她的口氣是很關切的…"婁紅有些説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樣子。
"然後,你就明白了,她為什麼做了那些事?"婁父問。
婁紅搖搖頭:"我説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麼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願意聽我説説嗎?"婁紅的父親問女兒,目光是認真的。
婁紅點點頭。
"其實不奇怪的,這説明我女兒婁紅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兒。"婁父説到這兒停頓了一下,看着女兒。
婁紅很生氣地"哼"了聲:"我當然很善良了,這還用説嗎?"
"但是女兒,據你老爸的經驗,不是每個善良人時時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了。"婁紅不解地看着父親。
"也就是説善良被遮蔽的時候,人們仍然有可能認為,自己還是善良的。反過來,對劉雲來説也一樣,她做了很多壞事,但她並不是壞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説什麼,我都糊塗了。"婁紅有點不耐煩了。
"小紅,"這時母親開口了,"我和你爸關於這件事説了很多次,劉雲肯定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做那事情的確很不好,甚至可以説是惡事,但她是被另一種惡發了。"
"你是説,我和耿林相愛是惡事?"婁紅急了站了起來。
"坐下。"婁父按着女兒的肩膀要她坐下來,平靜下來。"你媽媽的意思是説,你和耿林的情對劉雲來説是一種災難。"
"難道她沒相愛過嗎?為什麼她不能理解別人?"婁紅又生氣了。
"小紅,這麼偉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別人搶了她的丈夫,她還能理解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如果你是劉雲,也不會理解的。"婁父説。
"有的人也許就能。"婁紅嘟噥着。
"那肯定是那個女人不愛她丈夫了,才會做出這樣的姿態。"婁母嘴説。
"你和耿林之間的情對你們兩個來説,是美好的事,但對劉雲來説就是惡事。這種惡把劉雲身體裏的另一種惡引出來,讓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剛才還説她不是壞人吶。"婁紅有些賭氣地説。
"她和你和我們一樣不是壞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惡的一面,它是不是釋放出來,就看你在生活中經歷的是什麼。"婁紅沒有説話,似乎有些厭倦了這場越來越象的談話。婁紅的父母也
換了下眼
,好像在互相詢問,他們這時候跟女兒談這個是不是為時過早。
"她現在能在電話裏關心你的傷勢,就説明她也許醒悟了。"婁紅的父親索説下去了,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你將心比心地想想,婁紅,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丈夫突然要跟別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應。在我看來,她能首先這樣對你也是她的幸運,不是每個女人做過壞事之後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覺得劉雲有點了不起,她肯定已經開始反省自己了。"
"小紅,"婁母坐到女兒身邊,"事情現在發展到這一步,再好沒有了。你的情傷害了那個女人,她反過來也傷害你了。現在她主動要求和好,你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給她什麼機會?"婁紅警覺起來。
"讓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讓她把這個看成是她醒悟過後,老天給她的一個禮物。"婁母説。
"我現在明白了,你們原來是這個意思。"婁紅生氣地説,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我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婁父説,"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現之後,我們一直給你時間,讓你真正從心裏搞懂,你該怎麼做。我和你媽媽也對你説過,我們作為老人能提醒你的是,別光考慮情,也考慮一下良心。如果你的決定讓你的良心不安,以後也會影響到
情的。"
"我們以後再談吧。"婁紅突然甩給父母一句話,離開了他們。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梳妝鏡前,看着自己臉上結痂的疤痕,心又亂了。
她又煩躁地想到了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