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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犧牲之美0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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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紀回民大起義不是哲合忍耶發動的,而且甚至在戰爭進程之中,哲合忍耶第五輩穆勒什德馬化龍始終猶豫。這種猶豫乃至求撫的舉動,被學者們特別是解放後的中國學者們評頭品足、評議不已。

對他們那種咀嚼英雄糞便以謀生計的學術,應有專文總結。戲子不是英雄;學者甚至不懂戲。刀只是架在古人脖子上,他們希望古人演一出合口味的戲以供他們喝彩。他們製造的印刷垃圾毒害了人們的印象,散佈了錯誤的常識,使不識字的英雄死後還要忍受誤解。

沒有人懂得哲合忍耶。

而十三太爺馬化龍卻深知一切。他深刻地知道:教下數十萬哲合忍耶信眾早就是一個巨大的、目不轉睛地盯着滿清公家的血仇同盟。蘇四十三、張文慶即便沒有口喚嚴令阻尚敢孤軍發難;何況此時公家已經結仇全國、天怒人怨!只要他雙手一抬,那麼或者便是數十萬教眾人頭落地,或者便是滿清傾覆滄海桑田——然而,真主確實有意讓光陰改換麼?

滿目只見黃土高原。如同黃土的哲合忍耶男兒匍伏其中一動不動。然而這是一支黃土的鐵軍。自從平涼太爺把希望寄予靈州大川,哲合忍耶又遭受了離散的痛苦。遠充黑龍江布盔埋骨船廠的第三輩導師、慘淡經營一坊坊一户户使枯樹長滿綠葉的第四輩導師,他們追求的大光陰,確實就是這個同治元年麼?

真人不,後發制人。這就是哲合忍耶在遍地烽火的十九世紀最初的狀態。當陝西回漢摩擦愈演愈烈的時候,當雲南回民已經全省舉義的時候,哲合忍耶的金積堡道堂正冷冷地觀察和思索。

雖有例外,但各地的哲合忍耶教坊——每一坊大則如團小則如營——都悄無聲息,一面在熱依斯和阿訇們的指揮下子,一面緊張地等待着金積堡穆勒什德的口喚。

此時的哲合忍耶與第四代四月八太爺馬以德時代不同。不僅隴南、隴東、靈州等老教區早巳恢復,而且新教區擴展得也非常迅速。不僅大西北、可以肯定江南大埠(淮陰、南京、上海)、運河沿線(台兒莊、泊鎮、濟南、滄州)、以及首都要地(北京東郊、昌平),都有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不僅在黃土高原的魯農民中,就連河套一線的商路上也處處有秘密的哲合忍耶商號貨棧,在山東北京等名城大坊之間隱藏着信仰哲合忍耶的上層人士。核心教區,如寧夏黃河灌區密麻麻數百座村莊修着堡牆。堡內有寺,牆上架槍——太平年月裏也早已寓兵於農。往放地——新疆、雲南、貴州都已嚴整坊寺,信使往來,隨時向金積道堂請示教旨,或隨時準備容納教胞避難,後來的人們,特別是學者們直至今天也沒有想象到,哲合忍耶在決定之前的瞬間裏,已經擁有着這種不可思議的勢力。在乾隆以來一次次的鎮壓取締之後,哲合忍耶在同治元年之前又復活成如此強盛的一個教團,這確是奇蹟。哲合忍耶就是真主向缺乏信仰的中國顯示的一種奇蹟。在四月八至十三,即馬以德時代至馬化龍時代的復活奇蹟之後,真主的意是什麼呢?

後來我們省悟了——主是要哲合忍耶指示:在生死關頭,人應當怎樣做才不愧為人。

第03章懶尋舊夢的記事對於長達十年之久的同治年間哲合忍耶參加的起義,究竟應該怎樣敍述一下它的過程呢?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問題。

清政府在戰爭平定後,如乾隆舊法,把上諭下奏付知識分子,編纂成卷帙浩繁的幾部大書。此外還有政府派的士大夫、鄉紳和知識分子著書立説。後白壽彝編《回民起義》,也只能闕大輯小,因為他無法以這樣一個書名,重印《欽定平定陝甘新疆回匪方略》三百二十卷、《左文襄公奏稿》一百二十卷,以及同治元年至十年《清實錄》、甘肅方誌和大官文集,尚不説雲南。

一九四九年以後,因為“農民起義”乃是馬列主義史學的“五朵花”之一,論述西北迴民起義的論文多如牛。其中當然不乏優秀作品,如馬霄石、楊懷中等人的著作。但是縱觀全局,大多數論家都有被清代文牘牽着鼻子走的病。清代漢文資料是一個能淹死思想的泥潭,或許同行均有同

有一個例子發人深省:哲合忍耶教內的一位讀書人,家離金積堡不過數里,刻苦求學受了高等教育,發憤立志著述西北迴民戰爭——但是其著作僅僅移錄白氏編印的《回民起義》便已過十萬言,清代公文的過分羅列,使作品充斥了一種文牘氣;逐年逐月、逐堡逐寨的戰事敍述,使讀者疲力盡。

這一切,使我久久不敢動筆。前人之鑑證,使我覺這裏有一個方法論的選擇。

我是決心以教徒的方式描寫宗教的作家。我的願望是讓我的書成為哲合忍耶神聖信仰的吼聲。我要以我體內夜耗盡的心血追隨我崇拜的舍西德們。我不能讓陳舊的治史方法毀滅了我的舉念。

另一種方法也擺在面前。它是由我們哲合忍耶的學者創造的:——用阿拉伯文雜以波斯文轉寫的漢語藉詞(即小兒錦)記述教門最緊要的關鍵;然後把它作為“經”藏匿並暗中傳。只要伊斯蘭教在中國能夠存活,那麼這種“經”便能傳世。這是一種奇異的著作,它最偉大的特點便是作家不希望它外傳。它對外部世界是拒絕的、難以破譯的、保密的。它同時是歷史。是文學,是宗教著作。這是真正的內部資料。歷史逝去後,只有它最接近心靈曾經體驗過的真實。

它的另一個特徵是:不屑於是非的評説,懶得做事實敍述,尤其擅長一筆劃過十年曆史百次爭戰——它是一種古怪而令人興奮的文體,在哲合忍耶的術語來説,它近乎一種機密。

我曾一連幾年直至此刻為自己沉醉於它之中而不解,這種文體怎麼會有如此魅力呢?細細重讀,它是那樣淡漠。它直接以口語為書面語,不施文采,對自己的苦難犧牲不作嘆。

這種文體的作家主要是哲合忍耶派的一些大阿訇。也許可以推定阿布杜·尕底爾·關裏二爺便是這種文體的創造者。世界應當瞭解中國曾有過這種著述,伊斯蘭與回族研究應當首先參考這種資料。

但是,教內史就一定是心靈史麼?站在人民百姓一側就一定能揭示歷史真實麼?那些殘酷的迫害與犧牲確實僅僅是宿命的前定麼?整個自然山川社會世事確實僅僅是聖與俗這一對本質的演繹麼?

我不能回答。

我只能決定選擇接近我的前輩的方法。

按照教內作家創造的一種無法評説的寫法,同治年間全部歷史可以概括為如下一段話:傳説,同治元年爆發了戰爭。在年年的各個戰爭中我們是得勝的。四年後戰爭結束了,我們的權勢很大。一些教下高興地説:“卡費勒再也不能騎在我們頭上了!他們沒有援兵。

我們的天下是長久的。

“很多人都以為如此。但是,拉第指十三太爺馬化龍章説:”他們還來哩!我們的福分不會長。不出十年,卡費勒要捲土重來。我們的道路還是維尕葉·屯拉的道路。

“果然,同治八年敵兵又來攻。我們的人馬一天天衰弱,堡子被層層包圍。九年講和,第十年拉和家屬門人都得了舍西德。

對於十年血戰的敍述竟能如此簡單。

難道不該補充麼?

難道不該考證哲合忍耶介入大戰的時間、考證究竟是先投入局部(張家川李得倉部和平涼穆生花部)還是一開始就全教參戰?難道不該考證陝回反後哲合忍耶冷靜觀察按兵不動的時間究竟有多久?李得倉率隴南哲合忍耶參戰時究竟有沒有金積堡道堂的口喚?第二輩導師平涼太爺之裔穆生花曾經建國改元,他與金積堡之間究竟是怎樣一種關係?考據或可清晰,但考據必傷文章。陝回的作家也是不考證的:同治元年(甲子年閏八月)因為細故,陝甘兩省回民不料被漢人計算了。三百漢人打一個回民。他們立了一個團練,招兵聚將,見回民就殺。殺了之後報官。由二月,漢人團練就開始殺害回民,直到四月。同州府境內有十三個清真寺,這十三坊被迫一齊動手來自衞,與在渭南、臨潼、高陵、三原、涇陽之漢人戰。安拉襄助教門,領兵元帥都是阿訇。戰爭蔓延到八百里秦川,東至潼關,西至鳳翔,南至南山,北至北山。西安城南城西共有六十四坊,五月十四夜間,漢人動了手,城附近的回民無辜被殺。所逃出的人,共有三千。一人名孫義寶,領了出來,其餘的回回殺完了。在渭河北渭城灣,回回紮了大營盤。渭河浸河兩岸的回回都打勝仗。那三千人知主,也通屬渭城灣大營盤。張大人心中不憤,因為漢人死得多,於是他行文書到北京,説回回反了。皇上大怒,發下大兵,飭勝宮保大人統率,由吉林出了十萬兵開到陝西去,在咸陽渭城灣打了一個大仗。大元帥沒有成功:總共打十天仗,把勝宮保的兵馬殺完了。於是他回京去聽聖旨,皇上的安撫令下來了,但是他堅持出兵要狠嚇一嚇回兵,等害怕了才好安撫。皇上説:“一切兵馬全被殺了,勝宮保應該死罪。”於是六部裏的大人們惱怒了,他們招到了四省兵,選推左大人、雷大人、陶大人統率。兵馬到了陝西,陶大人一看就把同州府鳳翔府住紮營盤。出隊打仗,戰場就在大荔。在頭上十三家有三千人馬,回回領隊的是於六阿訇,時年八十歲了。八百里內的回回到一處打仗。

聞漢人有八尊銅炮,炮彈大,九斤重,陣陣人。後來回兵分離,退到甘省地方金積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