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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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是我農村老家的鄰居。在腦際揮之不去的,永遠是一張燦爛的笑臉。沒用過高級牙膏,牙白如玉;沒擦過高檔化妝品,面滑如珠;沒穿過時尚服裝,總是乾淨利落。
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從她家門前經過。她看到我回來了,不管有多忙,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忽閃着一雙會説話的眼睛,聽我講外面的新鮮事,不時發出朗的笑聲。
我對媽説,勤嫂子是一個快樂的人。媽説,你不曉得,其實她活的很苦。
勤的孃家弟兄多,哥哥快奔三十的人了,還沒張羅下人。爹決定,讓勤換親。
見面那天,勤看到一個陌生男人,身穿中山裝,上衣兜裏着兩支鋼筆,兩條銀光閃閃的筆卡,在昏暗的屋裏,越發顯得耀眼奪目。勤同意了換親,她並不是看上了這個陌生男人,其實,這個男人長得什麼樣都沒看清。她愛上了那兩支鋼筆,想必是個文化人,將來,能教她識字、讀書、看報。
婚後。勤問:“鋼筆呢?”男人回答:“丟了。”後來,在家裏的記工本上,勤沒看到一個漢字,全是三角和圈圈符號。三角代表丈夫,圈圈代表勤。這時,真相大白,中山裝是借來的,兜裏得是兩支筆帽。
結婚三年,勤的肚子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婆婆坐不住了,拿個笤帚攆着滿院子的雞罵:“養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連個蛋也不會下。”後來,怨氣升級,竟對勤動了手,稍有不順,非打即罵。
媽勸勤:“到醫院瞧瞧去吧,不行的話,就吃上點藥。”勤説:“不用去醫院,我清楚怎麼回事,我不怎麼讓他挨我身子。”
“別這樣,他妹妹都成了你嫂子了,為了你哥哥,就忍了吧,”媽説。
勤無語。
五年後,勤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婆婆片刻高興之後,竟懷疑孩子有問題。沒去醫院,沒吃藥,怎麼就生孩子了呢,不定是哪來的野種。婆婆就沒正眼看過孩子,更別説帶孩子了。勤又要帶孩子,又要出工,罪可受大了。勤上工走時,怕炕上的孩子掉在地上,就把孩子的小手和窗欞子綁在一起。放工回來,孩子已哭得睡着了。既使這樣,勤走出家門時,仍然是面帶微笑。
孩子上學了,婆婆臉上才有了點笑模樣,孩子長的和他爹小時候一模一樣。
當時,政策剛開放,經濟復甦,人們思想活躍。勤説,她是家裏的“三軍司令”一家人要聽她的指揮。丈夫自認無能,甘願俯首稱臣。勤帶着丈夫除了種好責任田,還要趕集賣小吃。她越幹越上隱,越幹野心越大。竟跑到了市裏租房做起了小吃生意。做一大鍋雜燴菜,蒸幾籠屜白饅頭,拉到批發市場去賣。兩口子人乾淨,又實在,勤的嘴又甜,自然買賣就火。每次回家,勤比以前光鮮了許多,逢人便是笑逐顏開。其實,在外面受的苦和罪只有自己知道。
前年暑假,孩子高考結束了,在家等通知,閒着沒事兒,就去市裏幫父母打理生意。一天早晨,勤讓兒子到菜市場批點菜,並一再叮囑早點回來。
兒子騎上自行車走了。勤一個上午都心緒不寧,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賣完了飯回來已是下午兩點了,家裏卻不見兒子。
兩口子出去找,偌大的一個城市,到哪兒去找。傍晚,勤一臉沮喪回來,見房東正在院裏看電視,電視上在播本市新聞。勤下意識地掃了一眼:畫面上幾個消防隊員正從民心河裏拽一具落水男屍。岸邊不正是自家的自行車嗎,還有一袋子白菜。
勤暈了過去。
兒子走了,也就拽走了她的心。她已無心經營,退掉了租房,回了老家。街仿鄰居都替勤難過,就這麼一個獨生子,這不要了她的命嗎。誰知,給孩子燒過了三七紙,兩口子又推上賣飯的車子趕集去了。支好飯攤,勤照例用足底氣,吆喝上一嗓子:“helao!大碗的helao!”食客絕對看不出勤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母親。
一天,一輛郵差的自行車停在勤家門口,郵差走後,勤家大門緊閉,一個下午也沒見人出來。深夜,媽被悽慘的哭聲驚醒,側耳一聽,是勤。媽穿衣下牀,想去勸勸勤。可是,卻怎麼也敲不開門。哭聲漸漸小了,媽才去睡。
過了兩天,勤告訴媽:她夢見兒子了,兒子高興地告訴她,主席看他
聰明的,就讓他給
主席當秘書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也收到了,讓我放心,看這孩子多懂事。媽聽得淚眼婆娑,勤説完,苦笑一聲走了。
兒子死了一年以後,一家街仿做滿月,媽和勤都去喝滿月酒。快開席了,勤要去個廁所,人們就起鬨:想多吃啊,還去騰騰肚子。勤笑着説:“就是,鬆鬆,吃一桶(方言讀shao)嘛!”説完笑着跑進了廁所。
誰也不會想到,她就這樣笑着去了。
媽到納悶,勤去廁所怎麼用這麼長的時間呢,起身去看時,勤栽倒在地上,褲子還沒提好,人已不行了。
媽告訴我,給她穿送老衣時,勤眼角出了淚。晶瑩透亮的淚珠,滑過曾經的笑臉,洗去了面具,還原了一個真實的你。
嫂子,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