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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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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底淪陷所帶來的政治的和社會的混亂逐漸地澄清了下來,一九三八年底一月到二月,中國底政府和擁護戰爭的人民克服了南京淪陷以後的頹衰的情緒。

但由於戰爭底強烈的盪所產生的,或人們需要它們產生的社會內部底各種問題開始呈現,逐漸的深刻化。智識者們到了關於政治道路的、關於社會底、改革的、關於文化的、以及關於社會道路的各種問題。因為這些問題,在各種力量中間,浮出了兩個鮮明的強烈的力量,互相鬥爭着。在戰爭底初期的混亂裏,這兩個力量向一個方向運動,或者説,其中的一個力量被另一個力量淹沒;但現在,它們都提高了它們的警覺了。它們逐漸地分離、浮出,向相異的方向運動——此後多年,在中國展開了新的局面。

這兩個力量愈向相異的方向運動,它們底埋藏在社會神底深處的鬚便鬥爭得愈尖鋭,糾纏得愈痛苦。在觀念上,或者理上,人們解決了一切,但在情和情慾底洪裏,人們沉沒;人們不能避開每天遇到的、實際生活裏面的一切。處境最尖鋭的,是企圖建立自己的青年們;而他們底行為帶給了父母們以無窮的痛苦。

蔣純祖進入了一個救亡團體,漸漸地就進到更深的地方去了。他漸漸地悉了武漢,悉了他周圍的人們。但他只關心一件事。他希望自己在目前的新的一切裏走到最高的地方,在光榮中英雄地顯出來。這個願望。比一切願望更強,並比他自己更強。

蔣少祖説,在武漢,每個早晨都給青年們帶來一個美好的機會,而每個機會都會造成一個漫的騎士。

蔣純祖,在最初的冷酷的虛榮中,企圖投效空軍。那些裝束漫而華貴的飛行員們,當他們在街上懶懶地行走的時候,是要被全街的人們注意的。但他從未想到這個意念會真的實現。

而王墨底出現打消了這個意念。

蔣純祖在街上遇到了成了飛行員的王墨,和王墨作了短時間的談話。王墨問他什麼時候逃出來的,現在住在哪裏。他問王墨是什麼時候在筧橋畢業的,作過幾次戰;他告訴王墨説,汪卓倫死了。王墨非常的傷,説要來看他們。於是他們分了手。

在這個會面裏,王墨是熱烈的,蔣純祖卻很冷淡。一個瘦小的,美麗的女子挽着王墨的手臂,王墨沒有介紹,蔣純祖不時搜索地看她。分手以後,蔣純祖心情很冷酷。

蔣純祖底榮譽心是那樣的強烈,以致於帶着一種冷酷的質。他不覺地認為,別人所得到的,和別人能夠得到的,都是值得厭惡的。蔣純祖還沒有能夠得到朋友。別人對他的輕蔑——他覺得是這樣——使他羞辱而苦惱,但同時他以孤獨為榮。他所接觸到的那些青年們認為他是驕傲的:於是他們憎惡他。

傅鍾芬對他改變了態度;她和他重新悉起來了。發覺他懂得戲劇。並在學習音樂,傅鍾芬便崇拜着他。蔣純祖常常教她唱歌;他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時間,他們雙方都覺得快樂。傅鍾芬熱情、任,為朋友揮霍金錢——傅蒲生每次給她——對朋友有過多的情上的希求;她心裏充滿了愛情的知識和幻想,熱望戀愛。

傅鍾芬對蔣純祖那樣的親密,以致蔣純祖時常秘密地羞恥。他覺得傅鍾芬是天真的,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常常厭惡自己。在這個熱情的少女身邊,蔣純祖的冷酷的驕傲是消失了。像一切青年一樣,他經歷着體的蠱惑和痛苦——而他是特別強烈的。

他開始避免和傅鍾芬接近。但傅鍾芬對這一切是毫無智識的,或者裝做是毫無智識的。她對愛情是充滿了知識,而這知識奇妙地和幻想混和了起來,於是她和蔣純祖之間就開始了異常的局面了。她常常那樣傷,熱烈得可怕,要蔣純祖替她做很多事情;常常又那樣的陰沉而乖戾,拒絕了蔣純祖因她底要求而做成的事情;她説,她再不信任朋友了,她從此明白,在朋友中間,原是冷酷無情的,世界上絕沒有完全地互相理解的朋友。

傅鍾芬,因為某一件屈辱,睡在牀上哭了;蔣純祖走了過去,好像沒有看見。傅鍾芬坐了起來,冷酷地望着前面,大聲説:“好!”並點頭。於是在蔣純祖回來的時候,她便冷淡的走到他面前去,向他索還她借給他的一切書籍。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又把這些書籍拿了回來;她的目光羞怯而温柔,表示甜的懺悔。

傅鍾芬認為,一個美麗的女子,是為愛情而生存的;她認為,愛情底關係愈不平凡、愈反抗家庭和社會,便愈美麗、愈動人。但常常的她是沒有什麼觀念的:這個時代有很多這樣的美麗的例子——她覺得它們是美麗的——對於一個熱情的少女,是那樣的富於刺。這個時代給她提供了一個“她”;她覺得這個“她”是有着忠實的心,熱烈的戀情,和勇敢的行動;她常常地就是這個“她”而“她”底那個“他”是富於才能,有着光榮,忠實而勇敢的。她不懂得蔣純祖為什麼不是這樣。

蔣純祖,痛苦而混亂。再不能繼續他底學習了。他開始了和聲學底學習,做了不少的功課,現在是完全丟開了。

他沒有預先決定他應該學習什麼;他很自然地走近了音樂。在上海的那幾個月裏,他投近了它;現在,在孤獨的痛苦中,他底強烈的熱情抓住了它。在孤獨中,回憶着曠野,被眼前的一切所興奮,被將來的時代所驚震,更常常的是,被悲涼的情緒和光榮的渴望所陶醉——在深沉的陶醉、深沉的幻想中,他心裏有神秘的震顫。在目前,他底對於政治的關心,除了為動盪生活所必需外,可能的只是由於虛榮。他不理解它,並不曾思索它;他底全部的政治哲學是:將來是無問題的;過去的是不可復返的。他覺得生命有神秘的門;神秘的門常常打開,他聽見了音樂。

繼之而來的是平板的、枯燥的努力,他覺得他是無望的了。於是他想到投效空軍;在悲傷的怒中,他願望能夠如汪卓倫所希望的,把自己底生命和民族底敵人一同粉碎。他想他將飛向高空,輕蔑一切,獲得光榮。但他從未想到這個意志會真的實現。發覺它是虛偽的,他就更烈地沉浸於孤獨的幻想中了。接着,他離了原來的那個時事講習班質的團體,正式地加入了合唱隊。他以前的一個月裏時常到這個合唱隊去,由於自卑的心理,他覺得自己是沒有資格加入的。他成了它底聽眾——這個聽眾,比一切聽眾更嚴肅。某個晚上,那個識了他的合唱隊指揮,不懂得他為什麼站在旁邊,請他站到行列裏去。他接過了一份樂譜,唱着男高音。這個晚上留下了幸福的記憶。

傅鍾芬不滿意原來的業餘質的歌詠隊,要求他介紹她到這個合唱隊去。伴着美麗的傅鍾芬在這種於他是神聖的場所出現,於他是一種幸福,同時是一種痛苦。他們從不曾向別人提過他們底親威關係,別人無疑地認為他們是愛人。

過去了半個月,天氣經常地晴朗,天來了。傅鍾芬結識了合唱隊裏的所有的人,蔣純祖則認識了一個人。就是説,他有了一個朋友。對於青年們,有了一個朋友,是一件非凡的大事。蔣純祖覺得他是從孤獨深淵離了。他覺得過去的生活,是完全的黑暗,現在的生活,是獲得了永恆的目標了。這個朋友叫做張正華,比蔣純祖大四歲,是一個異常活潑的人;他説他對一切都是樂觀的。張正華雖然能唱很多歌,卻不懂得音樂,但有着戲劇的才能——他是屬於一個救亡演劇隊的。

蔣純祖以單純的熱愛對待這個他覺得比自己高強而又愛着自己的朋友。蔣純祖對張正華敍述了他所經歷的——他底心靈所經歷的一切;他説他沒有對任何人説過。蔣純祖常常經歷着狂熱的心境。但他沒有提及傅鍾芬。有着經驗的張正華尊敬着這個沉默。

美麗的,嬌小的傅鍾芬被一切人所喜,但不久,她底情上的某種乖戾的質就暴出來了。她,傅鍾芬,對一切人都同樣的熱情;但她不能同時對所有的人熱情;這個茫的世界使她苦惱。

每個友情底關係裏面,她都體會到自己底忠實和熱誠。每個關係都使她到,給予驚喜的印象;她覺得她對任何人都忠實而善良。從第三者來的妒嫉和惱怒,動了這種熱誠。她願望她底這個朋友明白,她是如何地為他犧牲。隨後這個朋友使她懊惱了,她覺得世界是冷酷無情的;但因為她是這樣的熱烈,她又走向另一個。每個熱烈都不持久,因為世界是如此的平凡而冷酷;每個熱烈都未冷卻,因為她,傅鍾芬,是如此的軟弱而善良。

由於父親底親愛和母親的軟弱,傅鍾芬對自己和對別人同樣的無知。她是那樣的多愁善,那樣的充滿了夢幻,那樣的熱情:又那樣的軟弱,她的美麗在她底周圍做了可驚的征服,遮藏了這種軟弱。她的美麗使她在這個時代大膽地幻想。她認為人間的關係應該徹底忠誠;為朋友,應該徹底地犧牲。某個朋友不能認識她底犧牲,她便悲傷人生的殘酷;於是她走向另一個。常常地她又走回來,在悲悔中淚。這樣地繼續下去,她找尋她底理想。現在她走開了蔣純祖;不久她又走回來,表明她為他犧牲了一切。

但別人漸漸地覺得她是狡猾的、手段伶俐、善於周旋的。在羞辱的、混亂的情緒中,蔣純祖認為她是虛偽而冷酷的。他認為,為了達到目的,傅鍾芬會使出任何手段來。但他未曾想過,傅鍾芬企圖達到的,是怎樣的目的。

蔣純祖認為傅鍾芬是遊戲愛情。事實是,傅鍾芬是極端認真地從事着這個遊戲。她確實是那樣苦惱,確實是因苦惱而淚;但也確實是在那種為美人們所有的事業裏驚悸。在這個遊戲裏,她經歷到青底驚悸的情緒;雖然她是有着常常為美人們所有的企圖,但更強的是她底熱誠的心底企圖。對自己底美麗的自覺,比較起對自己底熱情和善良的自覺來,要微弱得多;因為她還無知,而且是生活在這個時代。對自己底行為,她沒有任何實際的、明確的觀念。

合唱隊準備公演,蔣純祖被擔任大合唱裏面的獨唱,使傅鍾芬懊惱而光榮。因為覺得蔣純祖是冷酷無情的。在悲痛和驕傲中,她便對另外的人大量地用情。發覺蔣純祖是在注意着一個瘦長的、沉默的、蒼白的女子,她便又企圖和這個女子接近了。

這位女子每次安靜地出現在這個熱鬧的場合中,然後靜悄悄地退去。蔣純祖注意到,她所説的話,都是必需的;蔣純祖覺得大多數人,尤其是傅鍾芬時常地説着愚笨的廢話,她卻説着必需的話。在這個喧囂的場合,這個女子是個特殊的,但不被人注意的存在。她底樸素,她底窮苦的守——顯然她很貧窮——以及她底悒憂的、蒼白的面孔,引起了蔣純祖底温柔的情緒。不知為什麼,蔣純祖認為她的生活,和這裏的一切人相反,是寧靜的、寂寞的、固定的;但另一面,蔣純祖覺得她即將消失。果然他不能忍受她底消失:有一個晚上她沒有來,蔣純祖發覺自己對一切都無興趣了。第二個晚上她來了,文雅地向大家點頭,走上她底位置;穿着同樣的藍布衫,同樣的黑布鞋;同樣的短髮,同樣的微笑——蔣純祖又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蔣純祖不停地想,為什麼她前一晚上沒有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是病了,也許是有朋友來找她,也許是有事情;但也許沒有什麼,只是因為發覺了他,蔣純祖底眼光,蔣純祖想。

蔣純祖從張正華那裏知道了她叫做黃杏清,是武昌的一個小學教員,蔣純祖後來知道,她有過一件愛情,然而那個男子離棄了她;她底父母在上海沒有逃出來,她是單身在武漢。此外蔣純祖對她便毫無所知了;然而對於愛情底奇異的想象力,這點材料是足夠的了。從這一點材料,蔣純祖構造了一個純潔的、寧靜的、豐富的世界,而在其中無盡止的耽溺。他想象那件愛情給這個女子帶來了那種寧靜的宿命的觀念,賦予了心靈底銷燬底無盡的悲傷;他想象,在那種高貴的忍從裏,對於那個負心的男子,黃杏清心裏是深深地埋藏着神秘的、温柔的紀念,這些紀念,在無情的時間裏,好像是消磨了,但由於神秘的動,某一天,她偶然地走了進去,發覺到它們已經變得更新鮮,更純潔。好像雨後的新的草葉,而晚秋的寧靜的煙靄在它們上面莊嚴的覆蓋着。沒有力量能夠消滅這些紀念,它們超越時間而長存。蔣純祖想象,黃杏清皇為了忘卻才走到音樂廳裏面來;但音樂美化這些紀念,幫助它們長存。在每一個和諧的,熱烈的,或寧靜的,受傷的音節裏,往昔的愛情呼着有如甜睡的嬰兒。在天的深夜裏,黃杏清寂寞地走回孤獨的居所;夜裏落雨了,黃杏清推開窗户;涼的,新鮮的空氣撲進來,黃杏清凝視花園;無所思念,但沉醉着。蔣純祖想象這一切,夢見這一切。蔣純祖活潑而嚴肅地和任何女子談,但沒有勇氣和黃杏清談;在他底這個仁慈的,智慧的,純潔的“她”之前渴望孤獨的,曠野的道路;這個曠野當已不是先前的曠野,這個曠野,是為貝多芬底偉大的心靈照耀着的,一切神界底者底永劫的曠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