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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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僕還自守子寧不迴天生豪傑無分地,屠沽每見英雄起,馬前曾説衞車騎。難勝紀,淮南黔面開王邸。偶然淪落君休鄙,滿腔義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聲墮。真堪數,個人絕勝童縫士。
《漁家傲》如今人鄙薄人,便罵道:“奴才”不知忘恩負義、貪利無恥,冠益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傑。人説他是奴,不過道他不知書不曉道理,那道理何嘗定在書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奪的光景。
古來如英布、衞青,都是大豪雄,這當別論。
只就平常人家説,如漢時李善,家主已亡,只存得一個兒子,眾家奴要謀殺了分他家財,獨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帶了這小主逃難遠方,直待撫養長大,方歸告理,把眾家奴問罪,家財復歸小主。
元時又有個劉信甫,家主順鳳曹家,也只存一孤,族叔來佔產,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親藥死誣他,那郡守聽了分上,要強把人命坐過來。信甫卻身把這人命認了,救了小主。又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這事辯明,用去萬金。家主要還他,他道:“我積下的,原是家主財物,怎麼要還?”這都是希有的義僕。
我如今再説一個,話説四川保寧府合溪縣有一個大財主,姓沈名閬,是個監生。他父也曾做個舉人同知,家裏積有錢財。因艱於得子,娶有三個妾,一個李氏,一個黎氏,一個楊氏。
後來黎氏生得一個兒子,此時沈閬已四十餘歲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來做一個珍寶一般,放在錦繡叢中,肥甘隊裏。
到六歲時,也取了個學名,叫做沈剛。請一個先生開蒙,只是午,才方二個丫頭隨了出來。那先生便是個
公,他肯讀,便教他讀幾句;若不肯,不敢去強他。肯寫,與他寫幾個;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
出來沒一個時辰,又要停幾刻與他吃果子,緣何曾讀得書。
到了十三歲,務起名來,請一個經學先生,又尋上兩個□□□□□□□□(伴讀,一個是先生兒子)花紋,一個是鄰家□□□□□□□□□□□□□(子甘毳,有了一個老陪堂,又加上)兩個小幫閒,也不曉得什麼樣的是書,什麼樣的是經,什麼樣的是時文。輪着講書,這便是他打盹時候,酣酣的睡去了。輪着作文,這便是他嚼作時節,午後要什魚面、面,晚間要什金酒、荳酒。
夢也不肯拈起書,才拈起,花紋道:“哥!有了三百兩,怕不是個秀才?討這等苦!”才捉着筆,月毳道:“哥!待學典吏麼?場中不看字的!”這沈剛略也有些資質,都不叫他把在書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鋪得好牌,擲得好子。先時拋磚引玉,與他睹東道,先輸幾分與他,後邊漸漸教他睹起錢來。先時在館中兩個人把後邊拱他,到後漸漸引他去闖寡門,吃空茶。
那沈剛後生家,怎有個見佛不拜之理?這花紋、甘毳兩個本是窮鬼,卻偏會説大話,道:“錢財臭腐,怎麼戀着他做個守錢虜?”沒主意的小夥子,被這兩個人一扛,扛做輝金如土。先時娘身邊要,要得不如意,漸漸去偷。到後邊沒得偷,兩個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抵),一時沒利還,都寫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後還足。
此時他家有個家人,叫做沈實,他是本縣宋江口人,父親沈儉也是沈家家人。他從小在沈閬書房中伏事。沈閬見他小心忠厚,卻又能幹,自己當家後,把一個當鋪前後房產,還有隔縣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這人心直口快,便沈閬有些不好,他也要説他兩句。沈閬曉得他一團好心,再不責備他,越好待他。
只是沈閬年紀有了,只在家中享福,哪知兒子所為?到是沈實耳朵兜看,眼睛抹着,十分過意不去,常在沈閬面前,勸他教沈剛讀書。
沈閬道:“我獨養兒子,讀出病來怎處?好歹與他納個監罷!”後邊又勸他擇個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讀書不成的,等他胡亂教教罷!”沈實見老家主這等將就,在外嫖賭事也不敢説了。
只是沈剛已是十七歲,在先一週時,也曾為他用了三百兩,定下一個樊舉人女兒,平嘗來借貸,會試一次,送一次禮,所費也不下數百兩了。這番去要做親,還不曾尋□□(得個)女兒到手,也不知故意掯勒,道:“有□□□□□□□□□□□□□□□(幾個連襟都是在學,且進學作親。”再三)去説,只是不□□□□□□□□□□□□□□□□□□(肯,沈剛見未得作親,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館,也)不來管他。這兩個伴讀的,只圖吃酒
趣,也不管他銀子怎麼來的。東道、歇錢之外,還又攛掇他打首飾,做衣服,借下債負豈止千金,只瞞得個沈閬。
似此半年,喜得學道按臨。去央樊舉人開公折,樊舉人道:“我有了親子,又是七、八個女婿,哪裏開得許多?只好託同袍轉封。”開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閬怕這時不進,樊舉人還要作難,去尋分上,尋得一個,説是宗師母舅,三面議成,只等進見,應承了封物,按臨這,親見他頭巾、圓領進去,便就信了。
不知他是混在舉人隊裏一見,宗師原不細查,正是一起空神
。見了宗師出來,便説:“已應承了,先封起銀子,待考後我與送破題進去查取。”沈閬聽了,一發歡喜得緊,連忙兑了三百兩足紋,又帶了些使費,到他下處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時,不防備一班光
趕進來一打,盡行搶去。沈閬吃打了一頓,只饒得不送官,氣得整整病了兩個月,出案也料得沒名了。
不期這宗師又發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卻在裏邊。水央了個分上,免解,又罰了三十兩修學,沈閬這一氣竟不起了。
沈實每也進來問病,沈閬道:“我當
只為晚年得此一子,過於愛惜,不聽你勸,不行教訓,不擇先生,悔無及矣!但他年幼,宗族無人,那樊舉人料只來剝削,不來照管。你可盡心幫扶,田產租息,當中利銀,止取足家中供給,不可多與
費。”沈實哭泣受命,不知沈剛母子在側邊已是含恨了。
沈閬一歿,棺殮是沈實打點,極其豐厚。又恐沈剛有喪,後邊不便成親,着人到樊家説,那樊家趁勢也便送一個光身人過來。數之間,婚喪之事都是沈實料理。
只是沈剛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麼用錢反與家奴作主!”又外邊向借債負,原約“待父天年”如今來討,沈實俱不肯付。沈剛與母親,自將家中存下銀兩一一抵還。
只是父喪未舉未葬,正在那裏借名兒問沈實要銀子,卻又聽信花、甘兩個攛哄,道祖墳風水不好,另去尋墳。串了一個風水厲器,道:“尊府富而不貴,只為祖墳官星不顯,祿陷馬空。雖然砂木環朝,但是砂抱而不貴,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進取艱難。若富貴稱心,必須另尋吉地。”沈剛聽了,也有幾分動心,又加上花甘兩個攛掇,便一意尋風水。丟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尋別處山。尋了一塊荒山,説得龍真
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龍落脈,真水到堂,定是狀元、宰相,朱紫滿門之地。”用價三百多兩,方才買得。倒是他三個回手得了百兩,又叫他發石造墳,不下百金,兩個又加三扣頭除。及至臨下葬打[金]井時,風水叫工人把一個大龜預先埋在下邊,這
掘將起來,連眾人都道是個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塊禮。這時沈實雖知他被人哄騙,但殯葬大事,不好攔阻,也付之無可奈何。就是他母親黎氏,平
被沈閬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個家主婆腔,卻不知傢伙艱難,亂使亂用,只顧將家裏積落下的銀子出來使,那沈實如何管得?
葬了沈閬,不上百,因沈剛嫌樊氏沒賠嫁,夫
不和。花、甘兩個,一發引他去嫖個暢快。見他身邊拿得出,又哄他放課錢,從來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還麼?又勾引幾個破落户財主,到小平康與他結十弟兄:一個好穿的,姓糜名麗;一個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個好闝的,姓曹名
移;一個好賭的,姓管名缺;一個好玩耍的,姓遊名逸;一個貪懶的,姓安名所好;一個好歌唱的,姓侯名亮;連沈剛、花、甘共十人。
飲酒賭錢,他這小官家,只曉得好闊快樂,自己摟了個女小銀兒,叫花紋去擲,花紋已是耍拆拽他的了;況且贏得時,這些
者,你來搶,我來討,何曾有一分到家?這正是贏假輸真。
沈實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進見黎氏,道:“沒的相公,留這家當也非容易,如今終費嫖賭,與光
騙去,甚是可惜!”黎氏道:“從來只有家主管義男,沒有個義男管家主。他爺掙下了,他便多費幾個錢,須不費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沈實吃了這番搶白,待不言語,捨不得當
與家主做下鐵桶傢俬,等閒壞了。
一,沈剛與花紋、甘毳在張巧兒家吃早飯回來,才到得廳上,沈實
着,廝叫一聲,就立在側邊。沈剛已是帶酒,道:“你有什説?”沈實道:“小人原不敢説,聞得相公
在
女人家,老相公才沒,怕人笑話。”沈剛正待回答,花紋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沈剛道:“小价。”花紋道:“我只道足下令親,原來盛价倒會得訓誨家主!”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壓小家主。”沈剛也就□□(變臉)道:“老奴才!怎就當人面前剝削我?你想趲足了,要出去,這等作怪!”沈實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沒此心,相公休要疑我。”連忙縮出去。
花紋與甘毳便撥嘴道:“這樣奴才是少見的!”便攛掇逐他。
此時沈剛身□(伴)兩個伏事書房小廝,一個阿虎,一個阿獐,花、甘兩個原與他苟且的。
一叫他道:“我想你們兩個正是□(相)公從龍舊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麼還不與你管事?你請我一個東道,我叫去了那沈實,用你。”這阿虎、阿獐聽了,兩個果然請上酒店,吃了一個大東。花紋道:“然雖如此,也還要你們搬是鬥非,搠得沈實腳浮,我好去他薦你。”兩個小廝,果然
去黎氏與沈剛面前説他不是。
家中銀子漸漸用完,漸漸去催房租,又來當中支銀子。沈實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當中銀子也沒個整百十支的理。”少少應付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