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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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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優真正見到周月是在三天之後。三天後周月從特護病房搬到了普通病房。也許因為他是因公負傷,所以被特地安排在單人病房,雖然只有十幾平米,但據説就是這種病房,按常規也只有處級幹部才配住上。

周月移到普通病房時頭上依然纏着紗布,手上依然掛着吊針。不知是傷病所致還是‮物藥‬作用,依然睡多醒少。正如醫生估計的那樣,幾天來他的記憶沒有絲毫恢復,也沒有恢復的跡象。他搬進普通病房後單位裏有好幾撥人又來看他,學校裏的領導。老師和同學也絡繹不絕地來了,可他依然如故,誰也沒能認出。

當然,他也不認得優優。

病中的周月,被厚厚的紗布纏着的周月,優優也認不得了。

他怎麼瘦得這樣厲害呀,臉上沒有一絲血,嘴沒有半點光澤。他總是睡,只在需要吃飯時才被人叫醒。他吃的是醫院配的食,用進胃裏,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閉着。

優優照顧他的第一天,他只對她説了一句話,當時他剛剛食睜開雙眼,目光在優優臉上停了片刻,然後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説了一句:“

優優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手中的杯子管,跑到外面叫來一位男醫生。男醫生拿來一隻小便器,進周月的被子裏,然後説道:“吧,得出來嗎?”周月的兩隻手在被子裏動了半天,終於了。好像了很長時間,男醫生才把小便器從被子裏拿了出來,轉臉對優優説:“看見沒有,以後他要小便你就這樣給他,讓他自己,啊!”優優點着頭,接了小便器,跑到女廁所裏,倒掉洗淨。

給周月倒,優優不但沒有一點骯髒嫌棄的覺,反而,還覺得與周月更加親近。甚至,她覺得自己因此就成了與周月最為親密的女人,就像姐妹,就像…子。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覺自己真的成了周月的子。

從這一天開始,優優每天都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愉快地工作着,她幾乎不把這份工作當做工作,而是當做了她的生活。白天,她寸步不離地守着周月,晚上,就把鋪蓋鋪在地上,和衣睡在病房。她發覺自己絕對是一個忠實可靠的子,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加細心地照料着患病卧牀的丈夫,這種覺既來自她對周月的愛心,或許也來自周月的“懵懂無知”

“無知”的周月對優優表現出無比的順從和依賴,這使得兩人的配合相當默契。優優就像小時候玩過家家那樣,和自己的玩伴互定了角,認真地。幸福地、全心全意地“生活”起來了。

她每天照顧周月洗臉、擦身、喂藥、餵飯和把屎把,她任勞任怨地做這一切,這就是優優幸福生活的全部內容。周月似乎從一開始就習慣了她的服侍,他要什麼,只要有所表示,她立刻就能領會。她要他怎樣,只要提出要求,他基本都能照辦,很聽話的。兩人之間在各種細節方面的契合,越來越渾然天配。但有一點,優優後來也覺到了,他們越來越不像一對夫或戀人,而像,一對母子。

優優常常想:就算她是在照顧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就算周月一輩子都治不好了,就算他一輩子都糊塗着,她也願意嫁給他。她覺得他們這樣生活好的,情只會越來越深。她暗下決心,她要這樣照顧服侍周月一輩子,掙錢養活周月一輩子。

當然,她看得出來,周月的病情開始有了明顯的好轉,頭部的傷口癒合得很好,神和智力也大有長進。醫生在進行‮物藥‬治療的同時,還循序漸進地實施了一些心理誘導,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周月搬進普通病房的第二天就來了兩個醫生,和周月説話。優優看得出,醫生是在對周月的思維反應進行某種測試。一位醫生説:“周月,你好嗎?聽得見我説話嗎?聽見了就點點頭。”周月茫然地看他們,但點了頭。兩個醫生對視一笑。其中一個又説:“周月,我問你,一加一等於幾?你現在頭還疼嗎?能説話嗎?説不了就點頭,是幾就點幾下頭。”周月沒有點頭,只是看醫生。醫生重複一遍:“一加一,等於幾?”周月的嘴巴一張,居然含糊不清地説了句:“二”醫生們看上去深受鼓舞,都很高興,另一個醫生進一步要求:“周月,你把左手抬起來給我看看,左手!”周月沒動,皺着眉頭在分辨什麼。

醫生又連續地,把要求重複了兩遍,並且舉起左手示範給他看,當他們快要失望放棄的一刻,周月突然顫巍巍地舉了手。兩個醫生同時鬆了口氣,微笑無言。儘管周月舉起來的,是他的右手。

類似的測試和誘導,用不同的方式漸漸演進,周月反應的速度和準確度,新月異。在他兩週之後可以下牀的時候,已經基本上能夠做到生活自理。醫生和優優與他互相常生活用語,不僅大部分可以聽懂,甚至還可以用相對複雜的詞組進行回應。比如,以前吃飯,優化問他味道怎麼樣,好吃嗎?他只會點頭或搖頭。後來,他偶爾在點頭之後,嗓子裏可以發出一聲:“鹹”字來。而現在,他已經可以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就主動地説出一句:“太鹹了!”或者:“一點都不好吃…”之類的話來。

周月每説出一句這樣或那樣更加複雜的話來,優優都猶如中獎般興高采烈。但醫生們還是保守地評估,説周月現在的智慧,僅止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在周月住院的最初一段時間,來醫院來的探望者很多很多,特別是公安學院的那些學生,每天都絡繹不絕。其中還有一位政法大學的學生名叫小梅,據説是周月的一個網友。在所有來看周月的大學生中,優優和小梅最談得來,因為小梅沒有大學生的架子,也因為她説起話來真誠直率,不僅關心周月,同時也關心優優。優優很少敬佩女人的,尤其是和自己年齡相近的女人。也許小梅是第一個例外。她的修養、談吐所表現出來的善意和成,征服了優優。後來,來看周月的人越來越少了,但小梅依然來。一到星期六或星期天,她就會出現在病房裏,來看看周月,順便和優優聊上一會兒。她告訴優優,周月以前跟她提到過他在老家還有一個姑姑,他小時候就是和姑姑生活在一起的。小梅已經把這個情況報告給公安學院的老師,如果能找到周月的這位姑姑,把她接到北京與周月相見,也許對周月恢復記憶會有好處。因為無論任何人,無論他後來經歷了什麼,但從大腦發育的過程來説,只有童年的記憶最難磨滅。

小梅一直來看周月,但周月一直説不清小梅是誰。

小梅來看周月,大都會帶來一些吃的,一般都是水果點心一類。可這些東西大部分都讓優優吃了,直到周月不用再吃那些稀湯寡水的食,換成了需要正常咀嚼的飯菜為止。當週月可以下地行走以後,他就開始讓優優扶着,自己走到衞生間去。繼而,還可以在優優的陪伴下去醫院的花園散步。這時候優優的職能,實際上已經從護理員變成了醫生。優優對周月進行的心理誘導,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比醫院的醫生強了很多。周月生活語言能力恢復得如此之快,其實主要應當歸功於優優,因為正是優優一天二十四小時地和周月呆在一起,除睡覺之外,始終不停地用極大的耐心,像對待一個咿呀學語的嬰兒,和他嘮嘮叨叨地講話,不斷地引導他找到語言的記憶。

當然,最需要找到的記憶,並不僅僅是語言。

每天,優優陪着周月去花園散步,回病房休息,她反覆地用各種方式、各種話語,在周月的大腦裏,導人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讓周月不停地問自己:我是誰?

她這樣問他:“你知道你是誰嗎?”她第一次提出這個問題時周月無動於衷,以近乎痴呆的漠然作為回應。後來,他似乎開始思索這個問題了:我是誰?甚至,他開始苦苦尋找大腦中殘存的線索:“我是誰?”他的表情告訴優優,他在認真而痛苦地思索,儘管,苦思冥想之後他總是搖頭。

優優説:“你是周月!”周月?

周月的表情一派茫然。

除了“你是誰”這個核心問題之外,相關的問題還有:“你從哪兒來?”優優第一次問到周月的來歷時他們正在醫院的花園散步,周月出乎優優意外地馬上有了回答,他指指那座灰的住院大樓朗聲答道:“從那裏。”優優笑着搖頭:“不是,你是從公安學院來的!”公安學院?

周月愣着。

優優又説:“更早的時候,你是從仙泉來的。仙泉,還記得嗎?那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是很美很美的一座小城。”仙…泉?

小城?

周月低頭思索。

優優説:“你是從仙泉體校來的,你是個打拳的,知道嗎,打拳!”優優擺出了打拳的架勢,並且真的在周月的前後左右揮舞雙拳,步伐跳躍,做了一套組合套路。在優優記憶力和模仿力最好的年齡,她幾乎天天要去拳擊館看周月打拳,那些基本動作、基本步伐,雖然隔了數年,但照貓畫虎意思不離八九。她一邊做着動作,一邊在嘴裏學着教練的吆喝:“嘿,移動起來!注意保護,左勾拳!右勾拳!刺拳!動作快點。咳,你太笨了!”無論優優怎麼比比劃劃,怎麼蹦蹦跳跳,怎麼吆喝叫喊,但周月總是無動於衷地看他,最後總是面帶疑惑地問道:“你這是幹嗎?”他看上去真的搞不懂優優這樣瘋瘋傻傻地一通折騰,究竟是幹嗎。優優折騰了一會兒自己也累了,也覺得那樣子很傻,終於勞而無功地停了下來,除了重重地口氣外,瞭然無趣。

,周月被接到北大醫院接受專家會診去了。整整一上午優優無事可做,她忽發奇想,一個人坐公共汽車跑到公安學院來了。她找到了周月的一位老師,那老師是周月的班主任,來醫院看周月時給優優留過電話,讓優優有事可以找他。優優就找他來了。他帶着優優來到周月的宿舍,在他同意和在場的情況下,優優打開了周月牀上捲起的鋪蓋,還看了周月擺在宿舍裏的一些生活、學習的用品及書籍一類的物件。她是想從中挑出幾樣有意思的東西帶回醫院,説不定能使周月睹物生情,讓矇蔽的記憶瞬間開啓。

優優在牀上牀下翻了半天,無甚收穫。周月有一隻皮箱,箱上有鎖,優優和老師都不便,也無權,將它打開。臨走,優優只拿了一件卷在鋪蓋裏的紅運動短衫,那短衫已然很舊很小,估計是周月當內衣穿的。優優拿走它是因為那運動衫也是她自己經歷中的一件舊物,優優一眼就認出它了。四年前她曾將這件紅運動衫故意在拳擊館的長凳下面,因此獲得了與周月第一次對話的機會。

優優拿走這件紅短衫,還因為它前印着“仙泉體校”四個頗有紀念意義的大字。

優優回到醫院時周月已經回來了,他回來見不到優優,像個孩子那樣着急,見優優回來才高興起來,但問他會診的結果,他也不甚了了。優優也沒告訴他自己去了公安學院,也沒把那件仙泉體校的運動衫拿給他看,她是到了第二天上午陪周月去花園散步時,才把那件運動衫悄悄地帶在身邊。那一天天氣格外晴朗,萬里無雲,園中的草坪綠得耀眼極了,草中的石板小路也顯得一塵不染。優優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帶着周月沿着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行至草地深處,優優讓周月轉過身去,説有件東西要給他看。周月聽話地轉身,還問好了沒有。優優從衣服裏拿出那件紅短衫,快速地套在自己身上。雖然是周月十五六歲時穿的衣服,但此時穿在優優身上,還是顯得肥大幾分。

優優穿好衣服喊了一聲:“回頭吧!”周月以為要做遊戲,不料笑着剛一回頭,優優一拳打上來了,周月毫無防備,口砰的一聲,遭了重重一擊!他呆呆地瞪着優優,表情既是疑惑又是吃驚——優優突然魔法大變身,變成個揮拳進攻的紅衣人,那紅紅的運動衫在明麗的陽光下,熱力耀目,灼灼人。那火一般的顏顯然住了周月的眼睛,也許他是在看那四個大字——仙泉體校!那四個大字也許讓他似曾相識。

優優繼續進攻,同時口中叫喊:“移動!快點,移動!不要碰圍繩,出拳要快,注意拳速,左勾拳!直拳,快,直拳!”這都是優優在拳擊館聽來的詞組,數不清多少黃昏,放學之後她就坐在仙泉體校拳擊館的長凳上,耳朵裏總是灌滿這些詞組。周月依然怔怔地看她,看着她手腳並用發着神經,在他面前上躥下跳呼來喝去。遠處的行人也都停了腳步,用驚詫的目光瞄望他們。周月似乎被什麼神經觸動了一下,慢慢把兩隻胳膊抬了起來,又慢慢把雙手握成拳頭,那姿勢雖然軟弱遲緩、猶猶豫豫,但,卻比優優標準!

周月的反應,既是優優的期待,也是優優的意外。她被這個意外得幾乎愣了剎那,剎那間她興奮起來,她的喊聲興奮得忘乎所以!

“對!來,打我,來,出拳!”她用她小小的拳頭,擊在周月毫不設防的前,她一連打出數拳,還搖擺着身體騰挪躲閃“來,來,笨蛋!”她出拳的力量越來越大,她的挑釁幾近肆無忌憚。

突然,周月出了一拳,那一拳出乎優優的預料,竟快得迅猛如電。優優真的像被電擊了一下,只聽見砰的一聲,眼前金星萬點,她的身體幾乎都沒有趔趄半步,就一股坐在了地上,人仰馬翻。

周月出拳的姿勢,還僵滯在他那付若有所思的表情當中,而優優卻早已疼得進出了眼淚。她的一隻眼眶明顯地青腫了一塊,整個面孔變得麻木不仁,但她的神經還能歡笑,她坐在地上大笑起來。

“對,周月,就是這樣打!你想起來了嗎,你是一個打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