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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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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樣一來,不僅無法確立王位歸屬,甚至連長公主都消失了。

於是,只有繼續的等待。

十年後,二公主成年。她不像姐姐那樣外向勇敢,而更接近於父親的優柔沉靜,每裏,只呆在這個花園裏和過往的魚兒説話,偶爾浮出水面,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着天空。大家對她很放心,覺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娃娃、會成為最好的傀儡。

各家貴族子弟早就開始鈎心鬥角,花樣翻新地討她的歡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個都看不上。被纏得急了,便一個人躲到花園裏,或者乾脆就浮上水面——沒有人知道、那樣看似寧靜的表面下,卻有着另一種烈和絕決。

她選擇了一個僅次於姐姐、同樣令全族人驚駭的結果。

在萬眾矚目的典禮上,她對着神廟説出了想要嫁的那個名字:長空。

長空——那是雲浮翼族裏才有的名字!那個人,是傳説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温柔最動人的男子,有着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間。

大家終於知道當初她為何選擇了成為女,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遇的——或許因為她偶爾一次浮出水面的張望,或許因為他偶爾一次的失速離,便有了這一場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長老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勸説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為重。然而,什麼都無法阻止她對着神廟開口説出自己真實的心願。

就在一瞬間,龍神實現了她的願望。

褪去了魚尾,背後展開雪白的羽翼,她從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

兩次不祥的婚姻,如陰影般籠罩在海國,各方勢力又開始蠢蠢動。然而,在長老們的擔憂凝視裏,最小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禮時間到來,就主動宣佈,下嫁給了當時位高權重的西海候。

這樁聯姻平定了海國動盪曖昧的局勢,確立了王位的傳承。

所有人都讚歎小公主的聰明和懂事,卻沒有人知道她因此捨棄了什麼。只知道她婚後就迅速的憔悴了,不到五年,沒有留下一個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輕王妃即將死去的時候,她的丈夫眼睛裏的悲傷深不見底。

曾被封為西海候的海皇比子大了一百多歲。英俊、風趣、出身名門,很自然的成了海國裏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樂意享受貴族紈絝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權力,不停地換着女伴,從一雙手臂、到另一雙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卻被神廟前那個對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驚了。

手握大權多年,羽翼豐滿後不滿冷泉帝的優柔無能,他對王位早已暗自覬覦多時。原本他已做好了謀逆奪權的準備,卻不料這個小小的公主作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在他舉起叛旗前,搶先將手遞給了他,將冠冕奉上。

那一剎、讓他震驚的不是從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這個女孩祭獻一般的眼神。

那時候,她還不到一百五十歲。完全是一個孩子。

他看着那個臉蒼白的小人兒,隱隱覺到某種鑽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從未真正愛過。握住小公主微微發抖的冰冷小手時,他也對着神殿暗自許下了願望,要令她成為真正的海國皇后,比雪薔皇后更加幸福。

婚後,他順理成章的成為主宰這個國度的王,也是海國曆史上最後一個海皇:滄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權力顛峯後,這個花花公子反而斷絕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來往,真正恪守了族裏對婚姻忠貞唯一的準則。

然而,她卻一直抗拒,甚至從不允許他進入寢宮。

他終於想起當年她悄無聲息的變身,猜測着她心裏到底保留着一個什麼樣的影子。

“我的姐姐們先挑走了獲得自由的機會——只留下我,不得不為了海國而祭獻一生。”她在臨死時喃喃説着,眼裏不是沒有怨恨和遺憾“其實…如果可以比她們先説出願望、我也會逃避我的責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時候,第一個看到長空的,其實…是我。”小公主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神廟方向,在死去前還反覆喃喃:“其實是我…”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愛上他,卻偏偏遲了僅僅一句話的時間!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華麗的婚牀上嚥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一直望着萬丈碧藍上空的一絲天光,不肯闔起——這個大海最引以為榮的女兒,以‮女處‬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藍之中。

在那一瞬間,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滄溟帝落下了淚水。這個野心、一生自負的男人終於在莫測而強大的命運前低下了頭,不敢仰望。無能為力…他痛惜她的命運,憐惜她的孤寂,卻始終無法帶給她一絲絲的温暖。

他違反了鮫人的習俗,將子的屍體火化。在海面大風扶搖而上的時候,讓輕煙將她的靈魂帶上九霄——那個她一生深埋心底、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珊瑚叢中,傾聽的織夢者低下眼簾,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真可憐。”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那個海皇也是。”

“滄溟帝的一生的確算不上幸運。”站在紅蓮中,海巫女輕輕嘆息“他在年輕的時候有雄心霸圖,然而登上王位後、卻連續遭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皇后早逝,海皇血脈隨之永遠中止。諸多權貴趁機發難,指責他沒有資格繼續執掌海國,內亂隨之而來。”

“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滅頂之難忽然降臨了!”説到這裏的時候,凝光陡然一顫。

千年前那一場浩劫顯然在心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記憶,轉世幾次的巫女眼裏都出現了畏懼的光。她下意識地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擋在眼前,彷彿抗拒着漫天而落的火焰,聲音發抖:“天火…那是毀滅一切的天火!雲荒沉沒,海國曝裂,一切都完了。”海巫女回手抱着自己的雙肩,發出低啞的苦笑:“就在一瞬間,一個時代被抹去了——那樣輕鬆,就好像沙灘上塗抹的痕跡一樣!這種天地洪荒的力量,連超越人世的神袛都無法抗拒啊。”艾美聽得發呆,想起她在“夢”裏看到的雲荒毀滅的情形,覺得渾身發冷。

在那樣壓頂而來的災難中,連神袛都束手無策,唯有蕭音姐姐有勇氣伸出手,將那些生靈挽救——她忽然有點明白饕餮所説的“你差了太多”大約是什麼意思了。

“可嘆滄溟帝沒有享受過幾榮華,就要面對這樣千年不遇的大難。”海巫女凝光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去,滿懷敬佩“就在那個時候,國人才知道當年小公主沒有選錯人——在貴族們紛紛自顧自逃離的時候,滄溟帝沒有憑着力量自己離開,反而展示出王者該有的勇氣,和龍神一起全力拯救着族人。”

“在龍神以身軀堵住大地裂口,阻擋火焰湧出的同時,滄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開闢出一條路來,帶領倖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後,又竭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車,讓他們在沉睡中避過海底這一段無法生存的惡劣歲月。

“而他自己,最終因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廟前。”艾美聽着,腦子卻在高速的運轉,將所見所聞一一刻錄。

“我明白了…”艾美終於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指着遠處的神廟“現在的這個海皇其實本不是正統的王室後裔,所以也沒有那種靠着血統傳承着的力量——他沒有足夠的力量讓龍神復生,甚至無法讓族人復甦,是不是?”年輕的織夢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你們想要我來幫忙,把這個沉睡的海國喚醒過來,是不是?”海巫女拉緊了長袍衣角,不做聲地微微點頭。

“咦,不對啊…龍神和海皇為了海國犧牲,可長公主二公主哪裏去了?”縝密的思維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織夢者不自口問“祖國遭了難,她們就不管了麼?”

“她們是背叛者。背棄了自己責任、拋棄了族人和國家。就算得到神袛的庇佑、也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帶着一絲難以形容的厭惡和悔恨“她們會遭到報應的。”那樣冷酷如詛咒的語氣,讓艾美打了個寒顫。

“真是神奇的傳説…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告訴我的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的,讓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遺失大陸》一樣!”聽了那樣長的故事,艾美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在花園裏踮起腳尖,看着大道盡頭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壇,急切“我要見你們的王,還有蕭音姐姐!快帶我過去啊。”海巫女點點頭,不做聲地帶路,疾步穿過開滿了鮮花的園地。

“咦,”艾美緊跟着她一路小跑,忽然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呢?”凝光忽地停住腳步,回頭對着她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有着説不出的悲哀和絕望,讓艾美的心陡然間揪緊到無法呼

海巫女默不作聲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袍,出蒼白的脊背。單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縱貫着兩道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彷彿有利刃剖開過她的身體,將什麼硬生生斬斷。

“這、這是…”年輕的織夢者在一瞬間説不出話來,指着那可怕的傷口。

“斷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頭去,‮摩撫‬着自己背後“是從天空之城斬斷自己雙翅、墜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國時,留下的永久懲罰。”艾美忽然呼得急促,伸出手彷彿想要去觸摸那兩道傷痕,卻終於忍住。

年輕的織夢者以一種第一次直面歷史的動和侷促看着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那個飛去了雲浮國的二公主?”

“你…回來了?”艾美驚訝地看着她,久久説不出話來——她卻只是沉默。

要如何對這個織夢者説起?

既便她想留下這段塵封往事,卻依然不願意回顧天空之城裏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