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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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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姨、媽媽突然狂叫哥兒倆,她們已經排到了一輛車前,哥兒倆手拉手狂奔,半路受到姨和媽的接應,一人抱起一個,衝向車後門,忠厚的三姨夫死死把住那扇將要合攏的門,不顧周圍人羣一片“不道德”的指控。

這時雲開出,方槍槍在車關門前恰被一柬光照進瞳孔。

“斯可達”汽車負重行駛,每一個機件都在嘁哩匡當亂響,像一節火車開進城裏,一車人也如醉心的戲隨着鑼鼓點兒整齊地搖頭晃腦。

方槍槍方超擠坐在一個空軍女兵讓出的座位上,透過不很乾淨的車窗玻璃聽三姨介紹沿途可説之處,遇到另一面的景緻就站起來從人縫中看個一掠而過的鱗爪。

這是京西賓館,這是木樨地大橋,這是廣播大樓,那是民族文化宮西單電報大樓…東張西望,忽起忽坐,方槍槍很快到噁心。剛才就座時三姨還讓方超換方槍槍靠窗,説他愛暈車,方槍槍不服,貪圖視野開闊沒説什麼,現在知道自己果然是個窮命,坐車就暈。心裏也怯了。

他對木樨地橋下碧綠的河水,橋上站崗的陸軍有印象;對廣播大樓密如蛛網的天線有印象;復興門一帶灰牆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為什麼有老百姓住在城裏;“慶豐”包子鋪門口排大隊買包子的人讓他覺得自己也餓了。

之後他就都不記得了,使勁回憶還有車內忽然強烈起來的柴油味。

他並沒昏倒,只是把早飯吃的沒消化完的東西噴了出來,方超躲得一乾二淨,三姨和那個空軍女兵都沾了葷腥。三姨、媽、舅都掏出身上的紙、手絹給那清秀的女兵擦藍裙子,賠笑臉,賠不是。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穢物就往人堆兒裏鑽,走到哪兒人家都閃開個空唱—她也成了萬人嫌。

方槍槍小臉雪白,吐得神清氣,吧嗒着嘴問:咱們到哪兒了?

一家人在天安門廣場下了車,方槍槍神恍惚地還在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幾步,無動於衷地環顧一下四周肥矮結實的新舊宮殿,什麼也不走腦子和視網膜,活活一具行屍走混跡於大千世界。

廣場上積的雨水在蒸發,白汽嫋嫋,方槍槍夢遊天安門,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燈片:天像漲的海水把紅牆黃瓦、白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藍汪汪之中,人車像孑孓一層層漂浮;每一級建築都退得很遠,喊都聽不見;只有這幾萬塊方磚濕淋淋的剛出水面,走道像爬山,僅此平面即可看出地球是圓的。他軟的像個扣的螺帽,一道紋也擰不上,很怕此刻吹來一陣風,把他輕煙般吹散,不知變成什麼飄離這個世界。這廣場大得滲人,晴天白也會心生驚悸,似乎公開存在着一般懾人魂魄的力量。

從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槍槍大部分時間昏睡不醒,輪出現在每個男人的肩頭,耷拉着頭,像是有意躲避鏡頭。在中山公園原“公理戰勝”後改為“和平萬歲”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塢前也是睡的;護城河裏划船時他有一張是醒着的,自己坐着,但兩眼無神,魂不守舍。天安門正面、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他都是睡的。不過大家是背對景物拍照,獨他臉朝後,又似偷偷覬覦。

方槍槍再度記事是在西單大街“亨得利”鐘錶店門前獨自哭泣。在此之前,方爸爸以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進“玉華台”飯莊,方槍槍跟着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一直走到“曲園”酒樓門口,這家人要過馬路去西單商場,這家的孩子才告訴大人:有個小孩跟着咱們。這家大人把方槍槍領回到開始跟的地方,都記成鐘錶店了,向過往羣眾失物招領。

方家男女衝出飯莊,看都沒看左近這一小撮人羣,一窩蜂往北找。

方槍槍看着下午陽光中熙熙攘攘的人羣,周圍一切店鋪招牌皆為陌生,猜是一座城裏卻怎麼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會在這兒,為什麼一人站在街頭哭。剛才他最後的夢境是在保育院午覺起牀,天光氣氛與此刻銜接得天衣無縫,絕對是一睜眼故土故人後拋,頃刻間孤零人在萬里天外。方槍槍斷魂絕:我不是有名有姓有爹媽嗎?已經在29號上了好幾年保育院,了一些朋友,樹了一些敵人,學了一些名詞,歷了一些悲歡,剛剛有點適應,怎麼一下都白過了——這是把我扔到哪兒去重新開始呀?我捶頓足一陣震撼驗證出這不是夢。此時不是夢,那過去就是夢,這兩個處境中總有一個是夢——我一下到生活的不牢靠,不知哪天在哪兒醒來,前邊的一切就都否定了。悲痛之餘也有些困惑:想我小小年紀既不認路又不會飛翔,為何一覺醒來身在異地——也許不是人吧?

一羣閒人拉拉扯扯把我到西單路口的通警手裏,那兒已經有兩個走丟的孩子。通警忙着指揮路口車輛行人,四面八方地立正,也顧不上理我們,我們三個倒黴孩子就並排站在他腳下抹眼淚。

方爸爸後來説,他聽行人説路口通警那兒揀了幾個孩子,就往路口跑,遠遠看見指揮台下站着個男孩和台上的警察一起指揮通,警察舉捧他也舉、警察轉身他也轉身,行人都笑,警察再轉回來一張黑臉也繃不住樂了。

重為人子,回到自己唯一的生活,我到既甜又安心。保育院阿姨太兇,爸爸媽媽有點陌生,好吃的東西總是太少,小朋友們動不動翻臉,這生活聽上去不盡如人意,但總比沒有強。雖然不是我自己選的,既然在29號院裏開了頭,省事的辦法就是在這兒繼續下去。

那些年的子像鬆緊帶,一會短一會長;又像三級跳遠,有時每一步都能數清,有時一躍過去很多月;時間如同迅速貶值的鈔票,面額很大不值什麼。

我和方槍槍回到保育院,他已是大二班的孩子。誰都忘了他得過麻疹,似乎大家共同度過了一個假期,重新開園。季節也跳過冬,再次進入夏末。我覺得過丟了一些子,有些事情不進記憶的順序,有些變化大出我意外。唐阿姨懷孕了,着肚子,臉上長出蝴蝶斑。可她原來明明是個姑娘,在院裏沒家,住集體宿舍。李阿姨眉心長出一個痦子,又黑又圓使她兩道濃眉接近合龍,這沒一段時間是長不起來的。陳北燕我幾乎沒認出來,看到一個胖胖的有兩個大臉蛋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朝方槍槍笑,我以為是個新生。她説自己得了肝炎,在“302”住了半年院,吃了很多糖和素。她被特許可以在保育院隨時吃糖,一嘴牙都吃成了蟲牙,疼起來就歪着嘴絲絲倒涼氣。

陳南燕黑了,高了,兩條腿長得像竹竿,小班新人人院的孩子沒一個趕到她股。看到那麼多驚慌失措的小不點在我們原來的寢室裏哭作一團,我和方槍槍都覺得自己像個元老。我們敲玻璃扮鬼臉嚇唬那些小孩,對哭聲陡然升高頗為滿意。顯然這些年吃得好了,院裏又生出一片孩子,比我們那一波多出很多。一樓都叫這幫六十年代的小崽子佔了,二樓還要讓給新升上來的中班,飛機樓沒我們的地兒了。我們大二班和陳南燕她們大一班合編為一個班,一起搬到果園邊上的一所大房子裏。這種安排我比較高興。

新搬去的那所大房子有一大間屋子,無數的小窗户,窗外樹影婆婆,十分幽暗。這屋子能睡200個孩子。兩個班的孩子匯合在一起像兩支兄弟紅軍會師,興奮異常,兄弟姐妹噓寒問暖,都住在了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應。大一班的調皮孩子比我們班的多,能量也大,跟張寧生高晉他們比,方槍槍汪若海這些都算小玩鬧,阿姨本顧不上,尺度無形寬了,我行我素也不被注意,你可以説生存空間大了。

比較掃興的是新牀鋪挨着於倩倩,她倒不怎麼鼻涕了,可我還是不喜歡她,嘴太大。

大房間套着一個小房間,能擺十幾張牀,那似乎是個待遇,只有得夠小紅旗的孩子才能睡在裏面。阿姨開始給孩子的常行為打分,牆上貼着一張表,寫着所有孩子的名字,表現好的掛小紅旗,得到5面睡高間。

陳南燕是高間常客,我覺出方槍槍也想得紅旗,以期有一天離偶像近一點。

我認為方超也喜歡陳南燕,因為他得了很多紅旗,經常抱着鋪蓋卷在高間進進出出。

我對方槍槍也到陌生。我很驚訝他和大一班張寧生一夥竟然那麼,儼然小哥們兒,他和張燕生打架,張寧生基本不手,讓他們公平勝負。他和陳南燕的關係也令我詫異,陳南燕每天遇見他必定一笑,幾遇幾笑,相視無語盡在一笑。

這神秘的笑容叫我舉止失措,因為完全不解其意,反觀方槍槍,極其暖昧,笑意未消滿足復現。這覺讓我十分不舒服,似乎這二人瞞着我有了默契。如此輕易地被擇出二人世界是我不能容忍的,這就像你把心思託付好友他卻捷足先登發生很多故事沒你什麼事。方槍槍什麼也不對我説,這就是朋友,我還以為能信任他呢。有一天下午,我在廁所堵住陳南燕,她正在提褲子。

你為什麼老朝我笑?我彬彬有禮地問。

她大怒:誰衝你笑了!

我本來還預備了些笑容和美意,此刻也不由大怒:你。

別不要臉了。她一膀子撞開我,氣沖沖出廁所,回頭又説:我笑狗呢。

你才是狗呢。我默默心酸了一會,本來無也無趣地站到台上了幾滴。

我猜到了這其中的原因:我以為過去的子每一天其實都真實存在,只是我不在場,方槍槍則一秒也沒缺席。

這是我們的區別。他身在自己的生活裏,我只是他生活中的過客。我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時間的逝,遇到尷尬危險無聊便翩然離去,來年再説。

他卻無從逃身,永遠留在現實裏,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過,太陽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結束。從這點上説,他的生活遠比我所知要多、豐富。很多事情我不知情。沒有我的子他獨自面對的都是些什麼?為什麼他和別人的關係會有這樣那樣的變化?我想我錯過了很多重要的時刻和機會,以至今天也不能説真正瞭解生活。

這種面臨同一曆年各懷長度不同。也決定了我和他對人、事的態度之差:我自命理想主義者,或叫妄想主義者;他是現實主義者,或叫機會主義者。

現實主義者對理想主義者總是不置一詞,當我試圖支配他時便到他的頑強。

我知道他的絕望,如此漫長一眼望不到頭又不可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負。我們看不透其中的內容,不知道前邊有什麼在等着他無論好壞他都得一一受着。我想我後是有個去處的,他知道我不屬於這兒,你可以把這叫體驗生活——可我不能帶他一起飛走,這他也清楚。他經常猜我是誰,來幹什麼。那時我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記錄他,要是知道,我不會那麼任,會多留一些時間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