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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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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誰呀?胡老師問。

投降敵人。旁邊的吳迪説,他在想打仗呢。

胡老師笑:我們都不會投降的。現在敵人還沒打過來,快寫申請吧,下課要收,別胡思亂想了。

胡老師摸摸方槍槍腦袋,向前走去。方槍槍看着她裙子下襬出的兩截兒晃來晃去的鼓溜溜的小腿肚子,一股忠義之情湧上心頭:我是不會讓你落到敵人手裏的。趕明兒咱倆被包圍了——你負傷了跑不動,我本來能跑但不跑——只剩兩顆子彈,一顆給你,一顆我用,先打死你,最後一槍最後一槍再打死我自已。

方槍槍想完了。本來最後一槍還應該斟酌斟酌,但沒時間了,該幹正事了,他捅捅吳迪:看看你的申請怎麼寫的?

吳迪把從方格本上撕下的一頁細遞給方槍槍:我也不會寫,只寫了兩句: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

我也是,只想到這兩句。陳北燕回頭。

上課不許回頭。方槍槍嚴肅地説。

德行。陳北燕白他一眼。

吳迪探過頭:看看你寫的。

不讓看。方槍槍用手蓋住紙,埋頭一筆一劃地寫,都是心裏話: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鮮血染紅的。為了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不受二遍苦,不遭二茬罪,紅江山永不變,鐵打江山萬年牢,我決心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因此,我志願加入中國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

從寫完到上去,方槍槍都被一種陌生的情緒所控制,有點像驕傲,但沒有看不起人;有點想死,但又不害怕;覺得自己很大,又像是全賣給了誰。這覺我管它叫找不着北。

那天晚上,方槍槍真的做了個29號被佔領的夢。來到不知是哪國的部隊,戴着鋼盔蹬着短靴手裏端着卡賓槍。全院槍聲響成一片,辦公區、保育院大樓都着了大火。李阿姨老院長和大部分小朋友都被俘了,用繩子拴成一大溜糖葫蘆似的低着頭一個挨一個走。敵人很多,也很兇,他沒敢像白夢中那麼英勇地戰鬥,而是像一隻老鼠在燒成廢墟的保育院一堵牆斷牆下東躲西藏。他手裏拿着一隻駁殼槍,程有限,子彈像水一樣澆在敵兵身上彎彎曲曲,效果也不理想,被澆了半天的敵兵也不痛痛快快死去,只好以為他們死了,反正我打中你了。後來他被一個大黑個子敵兵用卡賓槍指使了。他嚇哭了,真的怕了,打心眼裏不想死,跟人家商量:這次你放了我下次我也放你。看這人不好商量,心一橫,舉起雙手:我投降,投降還不成嗎。我真不是共產黨,只是個少先隊,也是他們我入的。敵人真不是東西,要不説他們壞呢,我這麼求他們,他們還是給了我當一梭子,打得方槍槍滿身穿孔。他是既丟了人也沒保住命,滿腔怨恨躺在地上。被子彈打中的覺真是火辣辣的疼。方槍槍這份後悔呀,好好的我打什麼仗啊!我小孩敵人來了最多抓去受受教育,哪就都給殺光了,總得留幾個人給他們幹活。早知今,放牛也是好的。這下瞎了,徹底玩完。正在極度痛苦極不甘心之際,他發現自己沒死,還能氣,不由大喜過望:原來子彈打不死我,太好了太好了。方槍槍卧在自已的夢境中竊竊私美:我怎麼這麼神啊,有這麼一特異功能我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這時他已經醒了,仍謹慎地閤眼裝死,心情還在殺場上,生怕搞錯了被敵人發現補一槍得不償失。他深謀遠慮地想到保密,到學校也不能出去,免得大家覺得他怪,敵人跟他打時也會格外較真兒,千方百計死他。

當他徹底醒過來,十分謝生活,那股劫後餘生死而復活的慶幸勁兒久久難以消失。

接着,他想起自己曾經投降過那事兒,懊悔不已,恨得只想自己一頓嘴巴子,那麼張狂在班裏欺男霸女的一個三王,關鍵時刻掉了鏈子,不管怎麼説都是現的。他想再有槍口指着我,我還會不會求饒。想了半天,答案是:還會。

一個夢使我看到了自己的本來面目:怕死的一個人。

第一批人隊名單公佈下來,沒有方槍槍。陳北燕吳迪等一干班幹部榜上有名。入隊儀式很隆重,升了國旗,有鼓號隊捧場。被批准入隊的孩子站在前排,輔導班的高年級同學跑上來一對一地給小同學繫上紅領巾。我們班的輔導班是五年級六班,在一起過過兩次隊,大孩子帶小孩子玩,神哨一些大道理和扯蛋的事,算是革命領路人。

張寧生張燕生的二哥張明是這個班的少先隊中隊長,很高大很敦厚的一個少年,一見方槍槍就問,你是29號的吧,跟我小弟弟是保育院一個班的。

方槍槍點頭。

他又説:我跟你爸爸打過乒乓球,他老贏我。

説完他笑了,笑容極其燦爛,方槍槍也笑了。一是聽到了父親的消息,覺得那個人生動了一些,活在自己周圍;二是覺得在少先隊裏有了人,一個高年級的中隊長認識自己,那説明我跟少先隊也不是素無瓜葛,也跟其中一些幹部走得近。舍此,僅僅一個大男孩這麼老朋友似地和自己講話也使他到臉上有光。

現在,這個少年在給吳迪系紅領巾,之後,二人笑眼相望,互致隊禮。方槍槍再不能説自己跟他最好了,人家倆人都繫着紅領巾,更像是一夥的。

方槍槍偏臉踮腳往別的班看,高洋張燕生也戴上紅領巾,正在向兩個高年級輔導班的女生行禮。那兩個女生中有一個也是29號的,保育院李阿姨的女兒,也姓李,叫李白玲,像她媽一樣是個大高個。方槍槍在學校場看見過她打籃球,脯已經發育了。在場上跑起來一顛一顛的,外號叫“拍子”授完紅領巾,這些新入隊的孩子又集體宣了誓,另外站了個隊,被胡老師領着單獨去過隊。其他沒入隊的孩子就解散了。方槍搶以為胡老師會對他們講講話,鼓勵鼓勵他們。

本沒那回事,她頭也不回地帶着新隊員走了,撇下方槍槍他們像菜店挑剩下的堆兒菜。

班級老師走過來告訴他們沒事了,可以提前放學。

方槍槍回到保育院附屬班。一溜房間空空蕩蕩,窗影一個個照在地上,方槍槍他們幾個提前回來的孩子散到各個房間也都不出聲像整棟房子依舊沒有人。

那是職工平房區挨着院牆最後的一排,兩頭砌牆,圍成一個單獨的小院。十幾間房子都打通了門,形成一條長長的走廊,從這一頭可以看到另一頭。每個小房間或者叫小隔扇裏沿牆架着凹字形通鋪,裏邊幾間女孩住,外面幾間住男孩。很難説住在這種格局的房子裏是什麼滋味,有點像住在過道里,經常有人來來往往,躺在鋪上就可以跟過路的男孩或者女孩聊天。平時一天到晚都回蕩着遠處傳來的腳步聲和很多説話聲的迴音,這些聲音會一直跟進你的夢裏,使你經常處於分不清夢境和現實的邊緣狀態。

孩子們上下午都在學校,唐阿姨就靠着窗户打衣,一邊走針一邊打哈欠,打着打着就歪在那兒睡一會兒。有時她去飛機樓串門,有時回家轉一圈,有時乾脆爬上隨便哪個孩子的鋪矇頭睡一整覺。方槍槍有一次放學第一個回來,都快下午四點了,唐阿姨還在睡,蓋着方槍槍的被子,鞋也沒,蹬在牀沿兒上。方槍槍在她腳邊悶坐半天,她才如夢方醒,張着嘴着哈喇子,受了驚似地問:啊,你們都回來了。幾點了?

都快五點了。方槍槍跪上牀疊着自已被子,聞聞被裏。

我覺得沒睡多一會兒。唐阿姨扭着笨重的身軀下牀,走出去還一路打着哈欠。自從她生完孩子後就沒瘦下來,老像還揣着一肚子東西似的,胳膊腿也見,原來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姑娘現在整個一個胖大媽。倒是生完孩子脾氣好了,不那麼總跟大夥過不去了。也是,自己有了孩子也該積點德,有幾個像李阿姨那麼沒人的。再説,我們也大了,覺悟都高了,在這個附屬班也有點臨時寄養的意思,你再混鬧,也沒人吃你這套。一二年級的孩子嚼情起來也是一套一套,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唐阿姨已然説不過我們,比她七八歲時懂得多多了。這樣,唐阿姨也時常培養自己的臉上有點笑模樣,看得出她有心跟孩子們和平共處。

我不恨胡老師,方槍槍躺在鋪上想,我要是她也不會同意方槍槍第一批人隊,應該注意影響,儘管她——她他媽當然不是我媽——我別在這兒亂想美事了。方槍槍鬱悶地翻了個身,摳出鼻涕抹在牆上,繼續尋找理由,以安自己這是個正當的挫折。

雖然那件事進行得很秘密,秘密到只發生在夢中,但質是一樣的,還算叛變。作為一個在夢中叛變過革命人,也算曆史有了污點,沒資格像那些清白的女生第一批入隊。那也很不明智,因為衝在第一雖然立功的機會多,同樣叛變的機會也多。我別再考驗自己了,事實已經證明我受不了和敵人面對面給人拿槍頂着那份驚恐。一次沒打死,二次不可能再有那種好運了。誰能證明自己老是防彈背心,誰敢冒這個險?

可是我不想離革命隊伍。方槍槍臉捂着被子大聲哽咽,一口口嚥,喉嚨咯咯作響。

也只有找份司令部的工作了。躲在後面,看看地圖,打打電話,舉着望遠鏡看同志們衝鋒,等山頭拿下來,敵人死光了,再騎着馬上去,又英明又堅毅。也許我的才華就適合在後邊指揮大家。可一槍沒放從沒表現過人家能選我給大夥當首長麼?這麼一想,又很絕望。

再説一部隊在前邊打的都是陳北燕吳迪這些女兵,男的都是司令,這部隊打得過誰呀?

司令部最後給人端了也不是沒可能。那時會更糟,我這麼大官給人逮住,再輕饒不了。我要遭多大罪啊!想不叛變也不可能——只怕叛了變也難逃一死,頓頓暴打,手下黨員都招出來了依法審判還是槍斃。

怎麼這麼難。方槍槍被自己的思路進了死衚衕,淚乾在臉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腦子裏縈繞着兩句心聲:其實不想留,其實不想走…來回打轉,再不能思想。

遠處門一響有人進來。那是唐阿姨。她大概是在哪兒玩夠了,踩着點兒回班。聽着她嘴裏磕着瓜子,哼着小曲,恩恩呀呀地往裏走。

她沒想到班裏有人,看到方槍槍哆嗦了一下,手捧瓜子,張着星星點點的嘴,一時無言。

你回來啦。她噎着似地問,接着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嗝兒。

方槍槍思想仍處於癱瘓狀態,身體也不受支配,眼神空望着她,腦子裏仍是那兩句矛盾的車軲轆話:其實不想留,其實不想走…

都回來了——呃,唐阿姨伸脖往裏邊房間看,還是就你一個——呃?

其實不想走,其實不想留…

你們今天不是入隊嗎——呃?她盯着方槍槍脖子,恍然大悟,沒入上——呢,還有誰——呃,沒入上?

她開心地往裏邊走,看到誰就叫誰的名字:許遜——呃。

於倩倩——呃。

楊丹——呃。

唐阿姨轉了出來,隔兒也不打了,掰着手指頭數:入了5個,還有7個不是。

方槍槍也終於擺了那兩句惱人的鬼話,轉動着眼珠,長出一口氣。

為什麼?唐阿姨拿出那股家婦勁兒,熱心地湊到方槍槍跟前,你不也是班幹部,一直説都有希望。

於倩倩哭哭啼啼蹭出來,靠着牆框子:他的申請是我們班最好的,胡老師還當着我們全班念來着呢。

怎麼回事?唐阿姨一股坐炕上,盤着腿,興致,你應該多找老師彙報思想。

她們…她們不聽劉主席的話。方槍槍想着説她們先發展女生,一口説成這樣。自己也不知哪兒跟哪兒,劉主席説要搞全民隊,所有小孩都可以入,她們不聽,她們不對。

劉主席説過這話嗎——劉少奇主席?唐阿姨股為軸,搬着腿車轉身去看牆上和主席畫像並排貼着的隆鼻大眼的劉主席。

不信你問高洋,他説的。我就信了,所以不急了,反正都能入,就不表現了,哪想她們還分撥,要不我也是第一批——都是高洋害的。

方槍槍順嘴説,沿着語言的慣説一句想下句,説到最後也説圓了。自己也信了自己的話,柳暗花明地猛醒:原來我吃虧吃在這兒了。

這就不是別的問題,還得説我老實。方槍槍心裏登時充滿真實的委屈:今後再不相信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