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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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都能聽到海軍黃樓那個方向的一羣大喇叭在吵架,有着吱吶般高腔的女聲們天天對着喊話、譏諷、謾罵、朗誦主席語錄和詩詞。經常聽到杜聿明的名字,不知此人與此有何相干,急忙去查
主席語錄,始知此人是國軍干將,20年前就被俘了。
一個風黑月高之夜,糊糊聽到有女人呼救,其間伴有《國際歌》,這些聲響之悲愴,情緒之絕望,使我一夜輾轉反側,噩夢不斷。早晨起來,人人都在傳説海軍黃樓打了一場慘烈的攻堅戰,堅守在裏面的人失敗了。在最後關頭,我們
知的那位能唱花旦的女播音員緊緊摸住一個攻進來的革命者的褲檔,捏碎了這名年輕軍官的
九。
批鬥大會那天海軍大院沿途佈滿警衞連的崗哨。場上人山人海,一片海灰。
他們院小孩也都沒空搭理我們,一幫幫站在外圍,爬在樹上,伸着脖子往舞台上瞅。舞台鋪着白桌布的長桌後面上坐着幾排首長,都是老頭,一邊望着台下一邊端起茶杯吹開茶葉喝茶。一個跟他們年齡相仿的老頭,穿着被捕了領章帽徽的棉軍服棉帽子,十分沮喪地單獨一把椅子靠前坐在台口。人很白,很富態,臉部輪廓像新疆人。那覺很怪,很像一羣朋友突然鬧掰了,大夥都和一個人翻了臉,把他孤立、遺棄在一邊,寒摻他。
台上台下的人都對他很兇,不斷舉起小樹林子般的手臂向他吼,聲若悶雷。
這位看上去老實的老頭被説的十分可怕,最引起公憤的是他下令戰士吃西餐,一年到頭牛
麪包,餓得戰士們皮包骨頭。
還有一次海軍也戒了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通我們院的小門都關了。我們院也加了崗,派出一些遊動哨。
聽説那是林副主席來了,叫做“親自視察海軍”隱隱聽得他們院裏敲鑼打鼓,口號陣陣,一派熱鬧。
如果你有那樣的堅定觀念:革命是暴力,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那麼這些場面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悲劇彩和恐怖氣氛。相反你會覺得熱烈、振奮、長長透出一口氣,如同風箏斷了線,越飄越高,似乎將要上升到一個純粹的境界——那是個很大的無邊無垠的水晶世界,你變成紅桃尖兒,別人都是黑桃4方片3和梅花2。我得説那是一種很良好的自我
覺,你會如大夢初覺,
靈一下以為自己明白了人生,接着覺得自己力大無窮,目光如炬,再發展下去,十有八九就像女人達到
高
,一剎那一剎那,如痴如醉。這時若有醫生切開你的大腦,一定可以發現有大片剛剛分泌的致幻物質。現代醫學也許能命名這種現象。
我叫它:“天堂來”那種物質一旦分泌便很難再被
收。很多病例證明,品嚐過這種高
的人難以再過平靜的生活,就像
毒者常説的:一朝
毒,十年戒毒,終生想毒。病得比較重的人主要特徵為:假裝
格峻烈,
跡天涯,倡導怪力亂神。等而下之的:自立門户,妖言惑眾,裝神
鬼,開班授功。
作為小孩,我實在也看不出這是哪個階級在推翻哪個階級,一定要往那個革命理論上靠,我只能希望是小孩這個階級推翻大人那個階級。奴隸制廢除了,婦女平等了,殖民地人民獨立了,只剩小孩還老受壓。誰在乎誰推翻誰呢?只要好看。畢竟沒有斷頭台、毒氣室、大規模槍殺、剝皮筋和五馬分屍,只是戴戴高帽、剃剃陰陽頭、遊遊街、姓氏打個叉、掛掛牌子、撅撅噴氣式。説是革命,更像是演戲,卓別林也無非這一套嚎頭。所以,紅衞兵也別覺得自己真怎麼着了,大人呢也不要太悲壯,你們都是著名喜劇演員,寓教於樂,給我的童年帶來了無窮歡樂。
方槍槍緊走兩步雙手握住方超的雙手:你好啊,康斯坦丁。彼得洛維奇。
方超:你好你好。弗拉吉米爾。依裏奇。然後他坐下很發愁地説:是不是有些不必要的殘酷。
方槍槍兩手在小背心上向他彎下
:誰殘酷?我們,布爾什維克?幾千年來工人們的鮮血
成了河…方槍槍的手在桌面上曲裏拐彎蛇行:尼古拉大門也要打開?
方超嚴肅地點點頭:要打開。
方槍槍把手曲裏拐彎原路撤回來,掏出媽媽的化學梳子吹了口氣,一本正經在自己的短頭髮上梳了梳。
除了生活中的活劇,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就是電影了。我們的文化生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一片空白。那時我們院場天天放電影,集中放映蘇聯電影和批判電影,所謂批判電影就是文革前十七年拍的所有電影。我們不知道這些電影有什麼值得批判的內容,只是如飢似渴地
收那裏面的人物
格和隻言片語,就像學習自己的神話傳統和古老方言。那使我們看上去似乎變得是一個擁有自己獨特文化的部落,從電影起源,長出自己的
。那幾乎、差點發展為一門可用於
際
利表達思想的外語,你要不懂,就沒法跟我們相處。
當你站在一個高處,心情很好,打算抒抒情,你要説語:兔子給給媽耶。
或者:人們萬歲。
當你想往下跳時,在空中要喊“瓦西里”落地之後不管是躺着還是站着都要説一句:布哈林是叛徒。
困了,想睡覺,上了牀,要對自己説:就這樣,在地上,蓋着別人的斗篷,睡着無產階級的導師。
別人間你剛才説了什麼,你要回答:好像是世界革命萬歲。
別人看你,你要告訴他:看着我的眼睛——叛徒的眼睛。
要是有人熱情地樓住你,你一定要説:麪包沒有,牛也沒有。
那人就會説:麪包會有的,牛也會有的。
稱讚別人你必須豎起一個大拇指,瞪圓眼睛:高,實在高。
想讓別人信任,你只能説:皇軍不搶糧食,不殺人,皇軍是來建設王道樂土。
問一個人:在人民政府面前抵賴,沒有用。
表示有路子:別説吃你幾個爛西瓜,老子在城裏吃館子都不要錢。
叫誰滾開:黑不溜秋靠邊站。
叫誰站住:二曼,開槍。
事情辦砸了:這一下美國顧問團又要説我們無能了。
安朋友: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了。
變本加厲:別説搶包袱,還要搶人呢。
姓高的就叫“高鐵桿”姓李的就叫:李狗順“,姓王的就叫”胖翻譯“。
還有一些語、協和語:吃飯是“米西米西”;徵求別人意見是“那你”;有人敲門是“什麼的幹活”;給別人添噁心是“衞生丸新
的給”還有大量的歌舞演出,每隔幾天院裏就會發票,一家—張,集體坐班車到京西賓館禮堂、北展劇場或者人民大會堂劇場看節目。
海軍大院場也有頻繁的
天晚會,我們經常到那兒免票觀賞高水平的演出。
他們院場的那座舞台十分專業,除了沒有觀眾席,一個劇場舞台該有的配置一應俱全:全套燈光、音響設備,層層幕幃化妝間和深闊的後台。每個星期海政文工團和其他外請的著名文藝團體就在此輪
上演不同的歌舞、話劇。後來就演樣板戲京劇、芭蕾和鋼琴伴唱。那等於是一次藝術普及,讓人大開眼界。文化大革命在這段時間內倒是與她的字面含義頗為相符。最免費的是那種人數眾多,佈景堂皇,跟百老匯秀十分近似的華麗歌舞。這廂叫大型音樂舞蹈史詩的。始作俑者大概是文革前的《東方紅》。那也算是登峯造極,坦克都開上了舞台。後來的劇目也極力想要那個氣魄,幾個文工團糾集在一起,自我吹噓“三軍聯合演出”規模雖無一及〈東方紅〉,內容卻也是光怪陸離,五光十
。充分體現出中國導演固有的想象力:大型團體
加奢華服裝發佈會加各種新奇
巧的道具機關加異國風情。印象比較深的有<椰林怒火>、<赤道戰鼓>什麼的。
我在夜之下,萬眾之中,遠遠眺望那一張十元鈔票大小明晃晃
彩擯紛的舞台上演繹的中外故事,嘛也不懂又驚又喜,深以為那叫一美。
那些演員都是臉譜化的。好人衣着整潔,俊男美女,塗着一整張紅臉蛋,動作也是剛勁為主,間或輔以優美的舒展。壞人一張青臉,怪模怪樣,跳起來也是哆哆嗦嗦,一般匍匐在好人腳下。今天想來很誇張,當時卻是自然主義的表現,社會上的好人壞人莫不如此。
《椰林怒火〉中一對美軍哨兵跳了段搖擺舞,是剪影,執着股,兩手幅度很小頻率很快地向上、左右亂捅,引起觀眾陣陣笑聲,也是我們小孩很長時間模仿的對象。
<赤道戰鼓>中黑人婦女把鼓夾在兩膝之間一通敲,也使我們學會了新的打擊樂姿勢,回到家裏見什麼都夾在腿中間亂敲一氣,邊敲邊張着嘴鬼哭狼嚎。
<主席來到我們軍艦上>是我最喜歡的一齣劇。那裏有個噱頭,就是
主席怎麼來到我們舞台上。真
主席肯定沒工夫,演員
動半天,唱半天。總得給觀眾個
代,那又是戲核,情節所在,列寧斯大林在蘇聯都有人演了,還沒聽説中國有人演
主席,我們都很習慣現實主義創作,情緒跟到那兒都以為會看到破天荒的一幕。結果,什麼也沒看到,到點兒他們打出了一束紅光代替
主席,
實的戲到這兒就虛了,儘管不免失望,那也全場歡聲雷動,陣陣狂呼
主席萬歲,演員唱什麼也聽不見了,要停頓半天,再重新起範兒。
劇裏的歌都很好聽,歌詞也不見得高明,都是大白話,但曲調抒情,聽起來也是情深意長。那時的一批作曲家很有辦法,什麼前言不搭後語的話都能成歌,唱起來卻也比今天的二等免費歌曲上口。
“老三篇”那麼長的書都譜成了歌。至今還會唱一倆句:“我們的隊伍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產黨員,受美國共產黨派遣,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云云。
那齣劇裏最著名的唱段也是一段絮絮叨叨。一水兵哥們兒,好像是老呂文科扮的,被主席握了手,舉着大巴掌,瞪着受驚的大眼,一步三嘆,一五一十告訴大家
主席都跟他説了什麼:“他問我姓名叫什麼,又問我今年有多大…”下死眼盯着看的那些翩翩來去的女舞蹈演員。她們面容
好,身段婀娜,穿的軍裝也和一般軍人的軍裝不一樣。不那麼寬肥,剪裁可體,薄薄一層,加上扎皮帶打綁腿,騰挪扯動,身體往往處於打開狀態,可謂曲線畢
。
她們極力要表現陽剛之氣,還是了很多柔媚和一點點
。革命時期最
的表演要算芭蕾舞<紅
娘子軍>了,女戰士們穿着緊身短褲,
着半截大腿,端着步槍從台一側一個接一個大跳兩腿幾乎拉直竄到台的另一側,怎麼也不像在作戰,就是一羣美女美腿向我們展示人體。我得承認,我一直是把芭蕾當作
情表演觀看的,直到改革開放,見過真正的
情表演,再看芭蕾才覺得這是藝術——高雅。怎麼説呢?告訴你一個私人體會:小孩不學壞——那是不可能的。
這些虛張聲勢的大型歌舞加深了我對浮誇事物的愛好。以大為美,濃豔為美,一切皆達極致趕盡殺絕為美。一種火鍋式的口味,貪它熱乎、東西多、兒重、味兒雜、一道規湯裏什麼都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