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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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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夜裏也在下,映得屋裏一片寒光,昨晚擦過的水泥地遲遲不幹,剛找出來的棉襖棉褲支楞着壓在被子上,像玩累了的小孩橫七八豎趴在人身上,一翻身就往下出溜。暗中拉響的火車汽笛聲比平常夜裏要近許多,似乎向牀開來,夢裏那機車是一顆巨大的虎頭,拖着長身子撞倒海軍圍牆,犁開一排排平房,一頭趴在42樓下。方槍槍夢中驚醒,不敢做聲,爸爸不在家後他已習慣做了噩夢不聲張,克服恐懼的唯一辦法是不要再睡,生怕一閤眼那塌天大禍繼續發生。

方槍槍再醒過來已是早晨,滿牆大白,處處反光,以為已是中午,夢裏那奇怪的刷刷之聲貫穿到現實世界使他想了一下自己是否真的醒了。披着被子站在牀上往窗外看,海軍那邊的幾條路上都有大人揮舞着大竹掃帚掃雪,掃過之後的路口堆起一些雪人,有人還在用鐵鍬拍拍打打。

他穿着棉褲下地去廁所站在馬桶邊撤是黃的一圈泡沫。全家人合用的牙膏已經卷到頂,想擠出牙膏必須用倆大拇哥發狠地猛按一氣。總是學不會按醫生建議順紋路豎着走刷子保護琺琅質,總是橫拉硬拽一翻,沫子還沒起,就漱嘴了。一口牙膏水不留神嚥進喉嚨又涼又膩甜得極不正經真切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噁心。窗外大喇叭和屋裏半導體同一個人在説話音速不同像是結巴而且住在盆地周圍充滿回聲。

媽媽的嗓門也是早晨的熱鬧之一,像很多鳥在屋裏飛來飛去:脖子脖子…耳朵耳朵…左眼。方槍槍覺得她很神奇,是那種能隔着牆看到你的愛克斯光眼無處不在想偷懶本不可能。他一遍一遍擦着自己,搖頭擺尾照着鏡子覺得裏邊這孩子長得白淨。

方槍槍穿上棉襖,蹬上棉褲,人立刻變得墩墩實實很憨厚的樣子。試着走路到褲檔有一厚托兒,夾着,捂着,老想騎馬蹲檔。同樣笨重的方超抓住他腳下猛使絆兒。

領釦領釦…鈎兒鈎。媽鎖了自己卧室門出來那嗓門突然拔高覺這整齊的女人一下急了。

太勒。方槍槍翻着白眼作窒息狀。

別裝!媽痛斥,手一下伸過來,帶着蛤喇油味兒,不許解開像小氓。

每天她一定要嚷嚷得自己大怒怒髮衝冠,這才踏實、圓滿、罷休。方槍槍和方超做過小測驗,每個細節都照顧到了不給她可乘之機,沒用。她還是嚷好像早京劇唱家兒起牀必吊的嗓子。有一次她實在挑不出病哥兒倆太完美了急不成竟愣在那兒,如同對手不搭戲下不了台的演員,結果大家都遲到了。沒轍。可見一個人要是一貫正確慣了旁人只好經常賣些破綻否則誰也收不了常急過了,等於吃好了,媽開了門一個箭步衝了出去。

這媽有點風風火火,也許小時候叫狼追過,一走就不會回頭,不停腳像擰了發條一門心思向前休在她腳下點一炸彈她也不看一眼。小哥兒倆很響地摔門,下了一截樓梯就在樓梯窗前原地踏步製造一種奔跑的動效,一邊解領鈎領釦散着着脖子小翻領的意思他們在等媽那最後一響。

快點——媽在四樓之下仰脖暴喊一聲。

這才算完,母子都盡完義務今兒一天誰跟誰也沒關係。

方槍槍方超正正經經下樓,樓道里鄰居家大人小孩川不息上上下下開門關門,有人打飯回來,‘飯盒堆滿食物,噴紅着臉,嘴裏吐着哈氣,一路發佈消息:有炸糕,快去。

哥兒倆同時發力三步並作兩步,跳着樓梯往下跑一出樓門被天空中的大涼手摸了一把臉蛋。很多人在馬路上來來往往,站着説話,路上雪掃到兩旁像是挖了一條很寬的戰壕,路面結着一層冰,小孩都滑着走,像是站在自動輸送帶上。

方超蹲在冰上,方槍槍拉着他跑像馬拉雪橇。高晉拉着高洋超了過去,高洋扭過臉來得意地唱着歌:冰河上跑着三套車…。

像一口吃猛了冰新鮮的冷空氣進腔子鎮得管一陣陣生疼。大院裏到處一派寒素白雪是一種華麗的裝飾人跑在其中也覺得冰清玉潔以為自己很美好。

方槍槍眼巴巴看着笸籮裏剩下的炸糕又挨個數了一遍排在方超前面的人頭,到希望渺茫。29號食堂的糖炸糕用香港國語講:很好味。那和北京清真飯館賣的油炸糕區別在於不是豆沙餡而是紅糖餡,還要捨得油炸得焦脆一點,掛着一大塊一大塊撲簌簌掉渣的酥痂,皮一般是破的,滾燙的紅糖漿出一點,吃的時候粘在手心手背可以反覆來。每當食堂炸這糕的子全院小孩就要轟動一次,不離不棄排着長隊等候心情如赴美國使館簽證。

小丫的雙手端起一碗玉米麪粥回身戰戰兢兢往餐桌那頭走,與同樣端着一碗粥的陳北燕走了個對臉,相視一笑,互相繞了過去。高洋腳蹬着凳子一邊吃炸糕一邊對剛在旁邊放下粥碗的方槍槍斜着眼説:你衝女的笑了。

沒!方槍槍斬釘截鐵地説,孫子笑了。接着央求:嘗一口,就一口。

沒了。高洋一口把炸糕進嘴裏聳着鼻子和全部咬輪匝肌説。

你丫真他媽——行。方槍槍回頭繼續向賣飯櫃枱張望。

食堂裏擠來擠去吵吵嚷嚷的都是自己來吃早飯的小孩像兒童餐廳。平時院裏已經很少見到大人,除了去幹校的,還有更多的人去支左,去——不知道瞎忙什麼,辦公區也沒人辦公,幾棟樓裏空空蕩蕩,崗都撤了,大部分人家都是小孩獨立支撐門户。

一幫幫小孩自己去食堂吃飯,魚找魚蝦找蝦湊成一桌一桌的邊吃邊聊倒也歡樂,也有點小人國裏過子的鄭重其事。院裏食堂吃飯是賒帳制,一家發一個本,一頁是一頓飯的明細欄,要吃什麼看小黑板出的菜譜預先寫在本上叫訂飯,炊事員每餐收本據上面所寫夾飯菜條在本里,再吃飯憑條去櫃枱領,月底從各家大人工資里扣除。這樣就不用給小孩錢了,大人不在家小孩也不會吃不上飯。科學。

爸媽給方槍槍方超規定了每人每月12塊錢伙食標準,不算大方也不太苛刻差不多是一個士兵的伙食標準。有的人家只許孩子吃6塊錢8塊錢。能有12塊錢的經濟實力自由支配已使方槍槍覺得自己像一個有錢人。重要的是可以自己決定吃什麼不吃什麼這自我覺很不一樣。當時只是一種得意,現在説得清楚那不就是人權麼,吃飯權官稱生存權。

相形之下,那些還必須跟着父母一起吃飯的孩子十分可憐,一看就吃人家嘴短只有一個聽話權。

賣飯櫃枱那兒“嘔”的一聲響幾十個孩子一齊失望地嘆氣,方槍槍這邊知道徹底沒戲瞭如喪考批。

方超端着一盤子油鹽花捲走過來,往桌上一撂:就這個了。

怎麼麻醬糖花捲也沒了?方槍槍看着陳南燕端着一盤麻醬糖花捲走過去到一桌女孩那兒坐下。

最後兩個也被她買走了。方超也是一臉喪氣。

你把醬油倒在粥裏,攉一攉,雞蛋味兒。高洋樂呵呵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