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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碧藍的湖畔搶工決水的烈焰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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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涇水行營大會,嬴政要明確議定竣工放水期限。

依照初議,李斯鄭國力爭的期限是秋種成渠放水,距今大體還有五個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經是令天下震驚了。可是,自從北地巡視歸來,眼見旱又生,嬴政無論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慮。反覆思忖,他立即從涇水幕府調來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書房孜孜揣摩。旬之後,一個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涇水工期,有望搶前!這個緊上加緊的想法,源於嬴政揣摩涇水文卷所得出的一個獨有判斷:涇水河渠之技術難點,已經全部攻克,鄭國與工師們畫出的全部施工圖細入微,任誰也沒有擔心的理由;涇水河渠剩餘之難點,在施工,在依照這些成型工圖實地做工;也就是說,最難而又無法以約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術謀劃等等難題,已經被鄭國與一班工師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涇水河渠的進展,全部取決於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著老秦人的苦戰死戰秉,這工期,就不是沒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評判,卻沒有透漏給任何人。畢竟,李斯鄭國都是罕見大才,原定工期已經夠緊,更何況是否還有其他未知難點一時也不能確證,自己未曾親臨踏勘,便不能做最後判定;在舉國關注水旱的緊要關頭,王者貿然一言施壓催進度,是足以毀人毀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實地決事,純粹以老秦人秉為依據改變工期,在李斯鄭國看來定然是一時意氣,往下反而不好說了。嬴政反覆揣摩思忖,最後仍然確認自己的評判大體不差,這才有了“親統河渠,大決涇水,為秦人搶一料收成”的暗自謀劃。這則謀劃的實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顯:先發王書,再溝通會商,再親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後一步棋,最終議決涇水工期。

嬴政直覺地認定,夏種前成渠,有可能。

然則究竟如何,還得看今的行營大會。

因為事關重大,嬴政昨進入涇水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綰與李斯鄭國會商今行營大會如何開。嬴政只有一個要求:各縣、亭、鄉統領民工的“工將軍”全部與會。王綰知道,秦王不召見李斯鄭國而叫自己出面會商,為的是教李斯鄭國沒有顧忌,以常心對此事。唯其如此,王綰一進幕府就實話實說,將秦王對與會者的要求一說,便沒話了。王綰很清楚,有國王駕臨的朝會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會商,要會商的實際只有這一件事。果然,鄭國李斯誰也沒說議事程式,便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鄭國是驚訝:“河渠決事,歷來不涉民力。民力頭領兩百餘人,鬧哄哄能議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卻舒展起來,對鄭國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兩說。秦王既想教工將軍與會,必有所圖。左右對工期有利,無須憂慮。”鄭國連連搖頭:“有所圖?甚圖?秋种放水,工期已經緊巴緊。治水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說,秦王善發。忘了?只要沒人動你施工圖,一切照你謀劃來,快不比慢好?怕他何來?”王綰連忙補上:“對對對!秦王就是想聽聽看看,施工法程決不會觸動。”鄭國黑著臉轉了兩圈,嘟噥了一句:“善發也不能大呼隆,添亂。”便不再執拗。李斯對王綰一點頭:“好了好了,其餘事我來處置。行營事多,長史回去便了。”王綰一走,李斯立即派出連串快馬傳令。趕天亮,散佈在東西四百餘里營盤的民工頭目們,已經全部風塵僕僕地聚集到了涇水幕府。

嬴政第一次來涇水幕府,方進谷口,驚訝地站住了腳步。

天方麻麻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遊走甲士的火把星星點點。幕府前的黃土大場已經灑過了水,卻仍然瀰漫著濛濛塵霧。場中張著一大片半天的牛皮帳篷,帳下火把環繞,中間黑壓壓佇立著一排排與會工將軍。早的料峭晨風啪啪吹打著他們沾滿泥土的襤褸衣衫,卻沒有一個人些微晃動,遠遠看去,恍如一排排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頭猛然一熱,站在帳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駕到——”王綰連忙破例,王未達帳口便長長一呼。帳下土俑們呼啦轉頭,秦王萬歲的呼喊驟然爆發,小小山凹幾乎被掀翻了。

一般乾瘦黝黑的鄭國李斯匆匆出:“臣鄭國(李斯)參見秦王!”嬴政只一點頭,一句話沒說大步赳赳進帳。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臺站定,帳中便呼喊著參拜起來。匆忙聚集,李斯沒有來得及統一教習禮儀,這陣參見便亂紛紛各顯本。除了前排縣令頗為整齊,那些由亭長鄉長里長兼任的工將軍與純粹是壯農夫的工將軍,便紛紛依著自家認為該當的稱謂吼喝一聲,或躬身或拱手,有的還撲在地上不斷叩頭,帶著哭聲喊著拜見秦王。一陣亂象,看得鄭國直搖頭,低聲對旁邊李斯嘟噥一句:“這能議事?大呼隆。”李斯也低聲一句:“怪我也,忘記了教習禮儀。”年青的秦王嬴政卻是分外動,站在土臺上拱著手殷殷環視大帳一週,嘶啞著高聲一句:“父老兄弟們勞苦功高!都請入座。”嬴政一句話落點,帳下又是一陣紛紜混亂。

李斯原以為此等大會不可能太長,於是設定:與會工將軍以縣為方隊站立,隊首是縣令,既容易區分又便於行動;除了秦王與鄭國王綰三張座案,舉帳沒有設座,所有與會者都站著說話。之所以如此,一則河渠幕府沒有那麼多座案,二則農夫工將軍們也不大習慣像朝臣一般說話間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層絆磕。所以,地上連草蓆也沒有。可秦王大禮相敬,呼工將軍們為父老兄弟且賞一句勞苦功高,又請入座,慷慨恭敬使人奮不已。商鞅變法以來,秦人最是看重國家給予的榮譽。秦王一禮,工將軍們頓時大榮耀,人人只覺自己受到了秦王對待議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從命?想都不想,滿帳一陣謝秦王的種種呼喊,人人一臉肅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縱然著刀子也顧不得了。旱又風,地上灑水早已幹去,兩百餘人一齊坐地,立即便是黃土飛揚塵霧瀰漫。可是,令人驚訝的是,整個大帳連同秦王在內,人人神肅然,沒有一個人在塵霧飛散中生出一聲咳嗽。連尋常總是咳嗽氣的鄭國,也莊重地佇立著,連些許氣也沒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帳外司馬一揮手。

這是李斯的到處。土工又逢旱,人時時念叨的都是水。昨夜快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計便只有兩樁:一撥搭建半天帳篷,一撥用茶梗大煮涼茶,將帳外八口大甕全部注滿。以李斯原本想法,涼茶主要用在會前會後兩頭。如今滿帳灰塵盪,幾乎無法張口說話,李斯心思一動,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水般擺好,工役們提著陶罐利落斟茶,工將軍們人人咕咚咚牛飲一陣,帳中塵土已經漸漸消散了。

嬴政始終站在土臺王案前,沒有入座,也沒有說話,掃視著一片衣衫髒汙襤褸的工將軍們,牙關咬得鐵緊。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子,不是穿不起整齊衣服,而是再好的衣服在夜不休的土活中也會髒汙不堪。雖然如此,嬴政還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將軍們會是如此絲絮襤褸泥土髒汙。他至少知道,這些人都是吏身,在山東六國便是莊園成片車馬華貴衣飾錦繡的鄉間豪士,這些人能滾打成這般模樣,尋常民工之勞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還能不能再搶,該不該再搶?

終於,帳中塵霧消散。

鄭國還是咳嗽了一聲才開口:“諸位,秦王親臨涇水,今首次大會。老夫身為河渠令,原該司禮會議。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丟三落四,今便請河渠丞代老夫司禮會議。”短短几句話說完,鄭國已經是滿臉漲紅額頭出汗了。

嬴政一擺手:“老令坐著聽便是,事有不妥,隨時說話。”鄭國謝過秦王,又對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高聲道:“行營大會第一事,自西向東,各縣稟報工地進境。”鄭國嘶啞地了一句:“諸位務必據實說話,秋種之前完工,究竟有無成算?”前排一個石礅子般的漢子身站起:“雲陽縣令稟報: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王綰進一句:“光縣令說不行,各縣工將軍須得明白說話。”雲陽縣令一轉身未及開口,十幾個漢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兩月完工!”又一壯漢子站起:“甘泉縣與雲陽縣共戰瓠口,兩月完工!”縣令身後十幾個漢子站起齊聲一喊:“甘泉縣兩月完工!”鄭國搖搖手:“瓠口開工早,不說。要緊是乾渠。”話方落點,其餘縣令們紛紛高聲:“瓠口兩個月能完工,我縣再趕緊一些,兩個月也該當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搶得夏種!脫幾層皮也值!”工將軍們立即一片呼喝,話語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樣:跟上瓠口,加緊搶工,兩個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議論,連稟報各縣施工情形也忘記了。鄭國完全沒有料到,本來是會議究竟能否確保秋種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種完工?這是治水麼,兒戲!便在鄭國呼哧呼哧大著就要站起來發作時,李斯過來低聲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來說。”不等鄭國點頭,李斯轉身一拱手高聲道:“諸位縣令,諸位工將軍,秦國以軍制治水,這幕府便是軍帳,軍前無戲言。諸位昂昂生髮,聲稱要趕上瓠口工期,搶在夏種完工,心中究竟有幾多實底?目下瓠口雖然打通,可四百多里乾渠才剛剛開始。河渠令與我謀劃的預定期限:瓠口掃尾之同時,九個月開通乾渠,三個月開通支渠渠,總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經是兼程匆匆,史無前例。去歲深秋重上河渠,今歲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搶得夏種,在兩個多月內成渠放水,曠古奇聞!四百多里乾渠、三十多條支渠、幾百條渠,且不說斗門、渡槽、沙土渠還要工細作,便是渠道成型,也是比秦趙長城還要大的土方量。兩個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難!治水之要,首在細施工。諸位,還是慎言為上。”縣令工將軍們素來敬重李斯,大帳之下頓時沒了聲息。

李斯職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身,尋常但有鄭國在場,從不就工程總體說話。今李斯一反常態,又是一臉肅殺,王綰便覺得有些蹊蹺。再看秦王,卻平靜地站著,平靜地看著,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思。

“老臣有話說。”鄭國黑著臉站了起來。

無論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鄭國只作渾然不見。

秦王慨然點頭:“老令有話,但說無妨。”鄭國對秦王一拱手,轉身面對黑壓壓一片下屬,習慣地抓起了那支探水鐵尺,走近那幅永遠立在幕府將臺上的涇水河渠大板圖,嘶啞的聲音昂昂迴盪:“李丞替老夫做黑臉,老夫心下不安。話還得老夫自己說,真正不贊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諸位且看,老夫來算個賬。”鄭國的探水鐵尺啪地打上板圖“引水口與出水瓠口,要善後成型,工程不大,卻全是細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兩萬人力。四百六十三里乾渠,加三十六條支渠,再加三百多條渠,誰算過多長?整整三千七百餘里!目下能上渠之壯勞力,以一百萬整數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兩百多人而已!築渠不是挖壁壘,開一條壕溝了事,渠身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鐵人晝夜不歇,兩個多月都難!”探水鐵尺重重一敲,鄭國也重地息了一聲“河渠是泥土活,卻更是細活。老夫還沒說那些斗門、渡槽與溝溝坎坎的工匠活。這些活路,處處急不得。風風火火一轟隆上,能修出個好渠來?不中!渠成之,四處滲漏,八方決口,究竟是為民還是害民?老夫言盡於此,諸位各自思量。”滿帳人眾你看我我看你,一時尷尬,誰也沒了話說。

亭鄉里的工將軍們顯然有所不服,可面對他們極為敬重的河渠令,也說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話來,只有漲紅著臉呼哧呼哧大氣。縣署大員們則是難堪憋悶,個個黑著臉皺眉不語。

事實上,這些統率民力上渠的縣署大員,大多是縣令、縣長,至少也是縣丞。秦法有定:萬戶以上的大縣,主官稱縣令;萬戶以下的小縣,主官稱縣長;縣令年俸六百石,縣長年俸五百石。六百石,歷來是戰國秦漢之世的一個大臣界標,六百石以上為大臣,六百石以下為常官。縣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戰國、秦帝國以及西漢初期如是。後世以降,縣令地位一代一代見衰落。就秦國而言,秦統一之前縣的地位極其重要。秦孝公商鞅變法時,秦國全部四十一縣,只有一個鬆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隴西稱作郡,事實上也不是轄縣郡。後來收復河西,秦國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轄縣的郡縣制才形成定製。但郡守的爵位,與縣令是一般高下。隨著秦國疆域的不斷擴張,郡漸漸增多,郡轄縣的法度徹底確立,郡守爵位才漸漸高於縣令爵位。但是,縣令縣長依然被朝野視作直接治民的關鍵大臣。秦昭王之世,關中設內史郡,統轄關中二十餘縣,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擔任,縣令卻是清一的能臣幹員,且歷來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曠古大旱,縣令縣長們親率本縣民力大上河渠。嬴政慮及縣令縣長地位赫赫,為了李斯鄭國方便管轄,以“軍制治水”為由,將縣令縣長們一律改作了“縣工將軍”雖然如此,縣令縣長們事實上依然是大臣,哪一個都比李斯鄭國的爵位高。當此之時,李斯鄭國兩桶冷水當頭澆來,實在教這些已經被秦王王書發起來的縣令縣長們難堪憋悶,想反駁又無處著力,只有黑著臉直愣愣坐著。

“老令啊,個個都是泥土人,能否找個地方見見水?”嬴政笑了。

鄭國還沒回過神,李斯已經一拱手接話:“瓠口試水佳地,最是提神!”

“對對對,那裡好水。”鄭國一遇自己轉不過彎,便只跟著李斯呼應。

嬴政一揮手:“好!老令說哪裡便哪裡。走!先洗泥再說話。”一言落點,嬴政已經大步出帳。李斯對鄭國一個眼神,鄭國立即跟著王綰出帳領道。李斯對滿帳工將軍一拱手:“秦王著意為諸位洗塵,有說話時候,走!”帳中頓時一片恍然笑聲,呼啦啦跟著李斯出了大帳。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見底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