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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尉繚入秦夜見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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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垂簾輜車飛進了燈火稀疏的大咸陽。

正是‮夜午‬時分,輜車進入東門內正陽街,徑直向王城而來。堪堪可見兩排軍甲士的身影,輜車突然向北拐進了王城東牆外一片坊區。這片坊區叫做正陽坊,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居者大多是夜進出王城的長史署官吏。最靠前的一座六進府邸,是長史李斯的官邸,府門面對王城東牆,南行百步是王城東門,進出王城便捷之極。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樞吏員,這片坊區自然成為王城軍的連帶護衛區,尋常很少有非官府車馬進出此地。這輛輜車一進正陽街,便引來了王城東門尉的目光。輜車不疾不徐,駛到長史府前的車馬場停穩。駿馬一陣嘶鳴,一領火紅的斗篷向府門飄去。隨即,朦朧的對答隱隱傳入東門尉的耳畔。

“敢問先生,意何干?”

“有客夜來,尋訪此間主人而已,豈有他哉!”

“長史國事繁劇,夜不見客。”

“家老只告李斯一言,南遊故人繚子來也!”

“如此,先生稍候。”片刻之間,一陣大笑聲出門來:“果然繚兄,幸何如之!”

“果然斯兄,不亦樂乎!”

“一如初會,一醉方休!繚兄請!”

“好!能如當年,方遂我心也!”一陣笑聲隱去,正陽坊又沒在了燈火幽微的沉沉夜中。

李斯與尉繚的相識,全然是一次不期遇合。

蘭陵就學的第四年深秋,李斯第一次離開蒼山學館回上蔡探視兒。李斯家境原本尚可,父親曾經是楚國新軍的一個千夫長,在汝水東岸有百餘畝水田與一片桑園。母親與長子辛苦持,父親在沒有戰事時也間或歸鄉勞作。李斯是次子,自幼聰穎過人,被父母早早送進了上蔡郡一家學館發矇。不想,李斯十五歲時,父親在與秦軍的丹水大戰中陣亡。那具無頭屍身抬回來時,母親一病不起,沒有兩年也隨父親去了。安葬了母親,李斯的哥哥立誓為父報仇,昂昂然從軍去了。三年之後的一個秋,亭長捧著軍書來說,李斯的哥哥在水軍練時不慎落水溺亡,官府發下六金以作撫卹。至此,尚未加冠的李斯成了一個十八歲的孤子。幸得李斯少學有成,識文斷字,得亭長舉薦,在郡守官署做了一個記錄官倉出入賬目的小吏。兩年後,在族長主持下加冠的李斯,已經是一個明練達的吏員了。倘若長此以往,李斯做到郡署的錢嗇夫(掌財貨)之類的實權大吏,幾乎是指可待的。

然則,李斯不甘如此。事務之暇刻苦自學,李斯讀完了眼前能夠蒐羅到的所有簡策書文,知道了天下大勢,也大體明白了楚國是內亂不息的危邦,縱然做得一個實權大吏,也隨時可能被無端風沒,如同自己的父親兄長一樣無聲無息消失。然最令李斯觸的,卻是老鼠境遇帶給他的人生命運之悟。李斯每進出官倉,常常眼見碩大的肥鼠昂然悠然地在糧囤廊柱間晃盪,大嚼官糧吱吱嬉鬧,其飽食遊樂之狀令人欣羨。而進入茅舍廁下,其鼠則常在人犬之下狼狽竄突,奮力覓食而難得一飽,終驚恐不安地吱吱逃生。兩相比較,李斯深有喟:“人之賢與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從那時起,李斯有了一個最質樸的判斷: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必須脫離自己的處身之地,離開上蔡,甚至離開楚國。

終於,在加冠後娶的那一年,李斯聽到了一個消息:大師荀子入楚,得申君之助,虛領蘭陵縣令而實開學館育人。李斯沒有片刻猶豫,辭去了小吏,以父兄用血命換來的些許撫卹金以及自己清苦積蓄的六千鐵錢,安置好了年青的子,千里迢迢地尋覓到了蘭陵蒼山,拜在了荀子門下。

用時人話語說,李斯從此開始“乃從荀卿,學帝王之術”自入荀子門下,李斯刻苦奮發,四年沒有歸鄉。荀子明察,屢次在弟子們面前嘉獎李斯雲:“舍家就學,李斯堪為天下布衣楷模矣!尋常士子少年就學,既無家室之累且有父母照拂,猶多惶惶不安也。李斯孤身就學,既無尊長照拂,又忍人倫之苦,難亦哉!”唯其如此,四年後李斯歸鄉,荀子破例以蘭陵縣令的名義給了李斯一道通行官文。李斯憑此官文,在蘭陵縣署領得一匹快馬,以官差之身南下,大體可在立冬前抵達上蔡的汝水家園。

行至陳城郊野,李斯不想進商旅雲集風華奢靡的陳城,在城外官道邊的驛站住了下來。生計拮据,李斯得處處計較。既有官身之名,又有蘭陵官文,自然是住進官府驛站合算。驛站有兩大實惠:一是食宿馬料等一應路途費用,不須自家支付,離站上路之時,還配發抵達下站之前的乾乾糧;二是沒有盜賊之擾,住得安生實在。這一點,對李斯很是要緊。畢竟,撫兒的些許物事一旦丟失,李斯歸家的樂趣便會了然無存。驛站也有一樣不好:入住者的食宿皆以官爵高低分開,使諸如李斯這般有志布衣者常難堪。然則,李斯是不能去計較這些的。

進了驛站,李斯被官僕領到了最簡陋的縣吏庭院。尋常官吏住在驛站,往往有不期而遇的同僚須得應酬。李斯沒有這等應酬,也無心與任何人做路遇之談,吃罷官僕送到小屋的一魚一飯,自己提來一桶熱水擦洗,然後上榻大睡,天亮立即上路。走進榻側隔牆後的小小茅廁裡擦洗時,李斯一瞥石礅上那窩成一團的織汗巾,不眉頭一皺。依著規矩,驛站房屋無論等次高低,沐浴擦洗的器物都是新客換新物。這方汗巾顯然是前客用過的,官僕卻沒有及時更換。李斯若喚來官僕,更換新汗巾也是很快當的,但李斯沒有這般心情,況這方汗巾雖窩成一團卻也沒有過甚的汗腥齷齪,用了也就用了。

李斯拿起那方汗巾一抖,啪啦一聲,一宗物事掉在了地上。

“書卷!”李斯聽到這種再悉不過的竹簡落地聲,不大奇。

打量四周,李斯立即斷定:此書必是前客須臾不離其身之物,在擦洗之時放在了石礅上,走時卻懵懂忘記了。李斯忘記了擦洗,撿起地上套封竹簡,眼前陡然一亮!卷冊封套是棕皮製,兩端各有鋥亮光滑的古銅帽扣,皮套之皮已經隱隱發白起絨,顯然是年代久遠之物。再仔細打量,兩端銅帽上各有兩個溝槽,還有兩個已經完全成為銅線本的隱隱刻字——繚氏!顯然,這是一卷世代相傳的卷冊。

李斯沒有打開封套,回身立即擦洗起來。便在此時,急促的叩門聲啪啪大響。李斯喊了一聲:“門開著!自己進來。”立即有重騰騰腳步砸進小廳,渾厚嗓音隨即響起:“在下魯莽入室,先生見諒。”李斯隔牆答道:“足下稍待,我便出來。”牆外人又道:“足下衣物尚在榻間,我在廊下等候便了。”李斯隔牆笑道:“也好!赤身見客畢竟不宜。”片刻之後,李斯光身子繞過隔牆穿好袍服,這才走到廊下。庭院寂寂,只有一個長鬚紅衣人的身影在樹下靜靜站著。李斯一拱手笑道:“足下可是方才叩門者?”長鬚紅衣人快步走來一拱手道:“在下大梁繚子,秋來入楚遊歷,不意丟失一物,一路找來未曾得見。思忖曾在此間住過三,是故尋來詢問一聲,不知足下在室可曾得見多餘之物?”李斯道:“足下所失何物?”長鬚紅衣人道:“一卷簡冊,牛皮封套,銅帽刻有兩字。”李斯從袖中捧出道:“可是此物?”長鬚紅衣人雙手接過稍一打量,驚訝道:“足下沒打開此書?”李斯道:“此乃祖傳典籍,我非主人,豈能開卷?”長鬚紅衣人當即肅然一躬:“足下見識節,真名士也!繚敢求同案一飲。”李斯慨然一笑:“路有一飲,不亦樂乎!足下請進,我喚官僕安置酒菜。”長鬚紅衣人大笑:“足下只須痛飲,餘事皆在我身!”轉身啪啪拍掌,驛丞快步而來。長鬚紅衣人對驛丞一拱手道:“敢求驛丞上佳酒菜兩案,與這位先生痛飲。”驛丞恭敬如奉上命:“公子有求何消說得,片刻即來。”一轉身風一般去了。李斯頗有惑,此人住縣吏小屋,卻能得驛丞如此恭敬,究竟何許人也?

不消片刻,兩案酒菜抬進。除了蘭陵酒,菜餚是李斯叫不出名目的兩案珍饈。長鬚紅衣人一拱手笑道:“兄勿見笑,此間驛丞原是家父故友之後,世。你我放開痛飲便是!”李斯不善飲酒,對蘭陵果釀酒卻是獨有癖好,一時分外高興。及至大飲三五爵,兩人俱快意,話題滔滔蔓延開來。紅衣人笑雲:“足下博學之士,何無開卷之心哉!”李斯笑答:“我固有心,只恐開得一卷生意經,豈不掃興也?”紅衣人哈哈大笑:“兄有諧趣,大妙也!人云,得物一睹,其心可安。兄有古風,得物而視若無睹。我便開卷,請兄一觀生意經!”說罷拉開封套,展開那捲竹簡已經變得黑黃的卷冊,雙手捧起道:“百餘年來,此書非繚氏不能觀也。然人生遇合,兄於我繚氏有護書之恩,該當一觀,至少可印證天下傳言非虛。”李斯本當推辭,然見其人情真意切蘊含深意,不覺接過了那捲黑黃的竹簡。

“尉繚子?!”一看題頭,李斯驚訝得連酒爵也撞翻了。

“人云尉繚子子虛烏有,兄已眼見矣!”紅衣人大是慨。

“尉繚子兵法久聞其名,不見其書,李斯有幸一睹,心之至!”

“足下,蒼山學館大弟子李斯?”

“正是。得見經典,不敢相瞞。”李斯不問對方如何知曉,慨然認了。

“我乃第四代尉繚,見過先生。”紅衣人鄭重起身肅然一躬。

“學子之期,李斯不敢當先生稱謂。”李斯連忙還以大禮。

“好!你我兄弟,幹!”尉繚子分外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