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幽暗廟堂的最後一絲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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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王安大犯愁腸,整在池畔林下轉悠苦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韓國連一次像樣的朝會也無法成行了。國土已經是支離破碎處處飛地:河東留下兩三座城池,河內留下三五座城池,都是當年出讓上黨移禍趙國時在大河北岸保留的基;西面的宜陽孤城與宜陽鐵山,在秦國滅周之後,已經陷入了秦國三川郡的包圍之中;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只剩下方圓數十里,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南面的潁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只剩下三五城之地,還是經常拉鋸爭奪戰場;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
基領地,也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
吐割地,所餘十餘城早已遠非昔
富庶可比。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餘里,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飛地。於是,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圈在自己的城堡裡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國府若要收繳封地賦稅,便得審慎選擇列國沒有戰事的時
,與大國小國小心翼翼地通融借道。否則,即便能收繳些許財貨,也得在諸多關卡要
間被剝得乾乾淨淨。所幸的是,南陽郡距離新鄭很近,每年總有三五成歲收賦稅,否則韓國的王室府庫早乾癟了。此等情勢,韓王要召集一次君臣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若不聚朝會而韓王獨自決策,各家封地便會以“國事不與聞諸侯”的名義拒絕奉命,理直氣壯地不出糧草兵員。縱然韓王,又能如何?
往昔國有大事,韓王特使只要能輾轉將王書送達封地,多少總有幾個大臣趕來赴會。可近年來世族大臣們對朝會絲毫沒了興致,避之唯恐不及,誰又會奉書即來?縱然王書送達,實力領主們也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敷衍推託,總歸是不入新鄭不問國事為上策。這次,韓王安得聞秦使行將入韓,一個月前便派出各路特使邀集朝會。然則一天天過去,廟堂依然門可羅雀。偶有幾個久居新鄭的王族元老來問問,也是唏噓一陣就踽踽而去。
“人謀盡,天亡韓國也!”韓安長長一聲嘆息。
即位八年,韓安如在夢魘,一也沒有安寧過。
韓安的夢魘,既有與虎狼秦國的生死糾纏,又有與廟堂諸侯的寒心周旋。從少年太子時起,韓安便以聰穎多謀為父親韓桓惠王所倚重,被世族大臣們呼為“智術太子安”那時,秦國是呂不韋當政。韓安被公推為韓國首謀之士,與一班奇謀老臣組成了軸心班底,專一謀劃弱秦救韓之種種奇策。呂不韋滅周時,韓安一班人謀劃了肥周退秦之策關於韓國之政治烏龍與肥周退秦策等故事,見本書第四部第十章。後來,韓安一班人又謀劃了使天下咋舌的水工疲秦之策。雖結局不盡如人意,然父王、韓安及一班世族老謀者都說,此乃天意,非人謀之過也。那時,韓國君臣的說辭是驚人的一致:“若非韓國孜孜謀秦,只恐天下早遭虎狼塗炭矣!韓為天下謀秦,山東諸侯何輕侮韓國也!”這是韓國君臣,尤其是韓桓惠王與韓安父子最大的憤,也是韓國特使在山東邦
中反覆陳述的委屈。可無論韓國如何憤
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國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矣!列國無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後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在韓安的想象中,韓非該當與戰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瘦無
,一領名貴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
竹竿上,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發無冠,長鬚虯結,風塵僕僕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要轉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酬幾句轉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更沒有送他出門,彷彿對他這個已經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裡。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很不以為然。後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
難堪,強自笑雲:“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塗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開口:“太子果
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
靈。韓非音
渾厚,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
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從來不知笑為何物。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此後與韓非往,韓安執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
漸久,閉門謝客終
筆耕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於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後,韓非已在天下游歷數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非兄之書,要何在?”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執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
“韓非為天下設謀,一國之謀小矣!”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後,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書房了,後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設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韓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
基不能漂移,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捨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股之臣。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可知術之幾多?”
“謀國術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幾卷涉術之書,太子一觀再言。”韓非從銅櫃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術囊括淨盡,八、六反、七術、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非兄術計博大深,堪為術家大師也!”
“術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術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