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天生大道之才何無天下之心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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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之間,李斯的心頭很不是滋味。
得姚賈快報,秦王本親自到函谷關隆重
候韓非,可是被王綰勸阻了。王綰的理由很簡單:“秦為奉法之國。王
三舍,為敬才之最高禮儀。今王為韓非一人破法開例,後續難為也!”嬴政雖被遏制了興頭,還是悻悻地改變了鋪排,改派李斯帶駟馬王車趕赴函谷關
接韓非,自己則在咸陽東門外三舍(三十里)之地為之洗塵。
李斯連夜東去,於次清晨正好在關外接住了韓非。李斯記得很清楚,車馬大隊一到眼前,他立即嗅到了一種奇異的冷冰冰的氣息。車馬轔轔旌旗獵獵,出使吏員個個木然無聲,全然沒有完成重大使命之後的輕快奮發。姚賈下車快步趕來,眉頭大皺一臉沮喪。韓非則是一身
麻藍袍,一輛老式鐵車,冷冰冰無動於衷,怪誕
土猶如雞立鶴群。姚賈對李斯只悄悄說了一句:“此公難侍候,小心。”再沒了話說。李斯並沒在意姚賈的嘟噥,遙遙拱手大笑,興致
地過去請韓非換乘秦王的駟馬王車。不料,韓非彷彿不認識他這個同窗學兄一般,只冷冰冰回了一句:“韓車韓衣,韓人本
。”便沒了下文。李斯愣怔片刻,依舊朗聲笑語,特意說明駟馬王車可載四人,可在午時之前趕到咸陽,不誤秦王三舍郊
的洗塵大禮。韓非還是冷冰冰一句:“不敢當也。”又沒了話語。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對韓非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時手足無措了。李斯素知韓非善為人敵之秉
,他要執拗,任是你軟硬無轍。思忖片刻,李斯與姚賈低聲會商幾句,姚賈飛馬先回了咸陽。李斯這才放下心來周旋,邀韓非下車在關外酒肆先行聚飲壓飢,可韓非只搖搖頭說聲不餓,便扶著鍋蓋般的鐵傘蓋柱子打起了鼾聲。
無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車馬起程。韓式老車不耐顛簸,只能常速走馬。若還是當年蒼山學館,李斯治韓非這種牛角尖脾的法子層出不窮。可如今不行,李斯身為大臣,非但不能計較韓非,還得代秦王盡國家敬賢之道。韓非不上王車,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車。為說話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軺車,索
換騎一馬在韓非鐵車旁走馬相陪。一路走來,李斯滔滔不絕地給韓非指點講述秦國的種種變化。縱然韓非沉默如鐵,李斯也始終沒有停止
奮發的敘說。韓非堅執要常行入秦,要曉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來,走了整整四
有半。期間,姚賈派快馬送來一書,說秦王已經取消三舍郊
,教李斯但依韓非而行。李斯接書,心下稍安,那種不是滋味的滋味卻更濃了。
抵達咸陽,李斯聲音已經嘶啞,嘴已經乾裂出血了。
當晚,秦王嬴政本為韓非舉行盛大的洗塵宴會,見李斯如此疲憊病態,立即下令延緩洗塵大宴。可李斯堅執不贊同,說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國敬賢法統,當即奮然起身去接韓非。又是沒有料到,韓非在走出驛館大門踏上老式鐵車的時候卻驟然昏倒了。老太醫診脈,說此人食水長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積慮過甚心神火燥,非調養月餘不能恢復。於是,大宴臨時取消,興致
聚來的大臣們悻悻散去,紛紛議論這個韓非不可思議。如此幾經周折,大咸陽的韓子熱漸漸冷卻了下去。
在韓非醫治期間,秦王嬴政特意召集了一次小朝會。
朝會的主旨是商討《韓非子》。與會者僅有王綰、尉繚、李斯、鄭國、蒙恬、姚賈等知韓大臣六人。蒙恬是被從九原邊城緊急召回的。王綰、李斯本不贊同召回蒙恬。秦王卻說,蒙恬善為人友,又與韓非有少年之,或可有用;能使韓非真正融入秦國,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值得。王綰李斯沒有話說了。朝會開始,嬴政開門見山:“韓非大作問世,韓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
先議韓非大作,諸位如何評判其效用,但說無妨。”
“韓非之事,在人不在書。”丞相王綰第一個開口“韓非大作,新法家經典無疑也!然則臣觀韓非,似缺法家名士之襟。是以臣以為,韓非其人,當與韓非之書做兩論。”
“似缺法家名士之襟,此話怎講?”嬴政皺著眉頭問了一句。
王綰道:“法家名士之襟,天下之心也,華夏情懷也!華夏自來同種,
秋戰國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異族國家分治,其勢必將一統。唯其如此,自來華夏名士,不囚於邦國成見,而以天下為己任,以推進天下儘速融會一統為己任。唯其如此,戰國求賢不避邦國,唯才而用也!然,韓非似拘泥邦國成見太過,臣恐其不能脫孤忠之心,以致難以融入秦國。”
“老夫贊同。韓非有伯夷、叔齊之相。”很少說話的尉繚跟了一句。
“能麼!”嬴政頗顯煩躁地拍著書案道“伯夷、叔齊孤忠商紂,何其迂腐!韓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闊,豈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韓人,似不必多言,然又不得不言。”老鄭國篤篤點著那永不離手的探水鐵尺道“韓非之書,老臣
佩無以復加。然則,韓非世代王族貴胄,自荀子門下歸韓,終韓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離韓,其孤忠一可見也!期間三上強韓書,皆泥牛入海,仍不思離韓,其孤忠二可見也!老臣被韓國謀術做犧牲,不得已入秦又不得已留秦,融合之艱難唯有天知。韓非在韓論及老臣,卻是鄙夷之情有加…韓非之心,不可解也!”鄭國老水工之正直坦蕩有口皆碑,偌大的東偏殿一時默然。
“說書不說人!”秦王又煩躁拍案“其人如何,後看事實。”李斯不得不說話了:“韓非與斯,同館之學兄弟也。韓非才華蓋於當世,臣自愧不如也。若以其文論之,李斯以為:韓非大作不可作治學之文評判高下,而須當做為政之道評判,方可見其得失。”
“兩者兼評,有何不可?”嬴政又是莫名奇妙地煩躁。
李斯道:“以治學之作論,《韓非子》探究古今治亂,雄括四海學問,對種種治國之學研評判,對法家之學總納百川而集為大成。自今而後,言法必讀《韓非子》,勢在必然。韓子之大作,將與《商君書》一道,成就法家兩座豐碑。”
“以治國之道論,又當如何?”嬴政急切一問。
“臣三讀《韓非子》,不如君上揣摩透徹。”李斯心知秦王必晝夜讀《韓非子》,且已經有了難以改變的定見,先謙遜一句而後道“然則,以治國之道論,《韓非子》有持法不堅之疑,有偏重權謀之向。此點,與《商君書》大為不同也。《商君書》唯法是從,反對法外行權,權外
術。此所以孝公商君兩強無猜而
誠如一也,此所以大秦百餘年國中無大亂也!《韓非子》書以權限法,以術為途,法典政令可能淪為權力之工具。如此,名為法術勢相互制約,實則法治威力大大減弱。果真如此,法治堪憂也。”
“李斯之論,諸位以為如何?”嬴政叩著書案看了看蒙恬。
風塵僕僕的蒙恬已經變成了黝黑壯健的軍旅壯士,昔年之俊秀風采蕩然無存。著嬴政的眼神,蒙恬神
肅然地一拱手道:“臣讀《韓非子》,只在昨
趕回咸陽之後,要說也只能是即時之
。臣夜讀《韓非子》,其八
、六反、七術,疑詔詭使、挾知而問、倒言反事、修枝剪葉等等等等,權術之運用細密,臣一時竟有
骨悚然之
…韓非一生未曾領政,更未親身變法,竟然能對權力政事如此深徹
察,對詭譎權術如此
,種種論斷如同巫師之預言,使人戒之懼之!蒙恬以為:君臣同治,唯守之於法,待之以誠。若如韓非兄所言,君臣之間機謀百出,國家豈有安寧之
?君臣豈有相得之情?至少,韓非兄看重權術,於韓國謀術傳統浸染過甚相關,不可取也…”蒙恬說得很艱難,末了一聲嘆息道“想昔年蘭陵學館之時,韓非兄何其誠樸天籟之
,不想今
一別未逢,其書竟使人惶惶不知所以也!”蒙恬
慧而端嚴,向不隨意臧否人物。今
,蒙恬如此沉痛地評判韓非大作,可謂前所未見。大臣們不說話,嬴政也罕見地板著臉不說話,氣氛一時頗顯難堪。
尉繚不意一笑:“姚賈入韓韓,寧做啞口?”
“姚賈說話。”嬴政黑著臉拍案一句。
“臣…無話可說。”姚賈臉更是難看。
“此話何意?”嬴政凌厲的目光突然直視姚賈。
“君上!臣窩囊也!”姚賈猛然撲拜在地失聲痛哭。
“有事盡說,大丈夫兒女相好看麼?”
“臣姚賈啟稟君上。”姚賈猛然直身子,一抹淚水一拱手“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諸侯,無得受韓非之辱也!臣
韓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國敬士法度。一路行來,韓非處處冷麵刁難,起居住行無不反其道而行之。縱然如此,臣依然恭敬執禮,順從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
。更有姚賈不堪其辱者,韓非動輒當眾指斥臣為大梁監門子,曾為盜賊,入趙被逐!一次兩次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門子語也!’臣羞憤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如此以貴胄之身辱沒姚賈,對姚賈乎!對秦國乎!”姚賈是少有的邦
能才,利口不讓昔年張儀,斡旋列國遊刃有餘,素為風發之士,今
憤
涕零嘶吼連聲,其勢大有任殺任剮之心,顯然是積鬱已久忍無可忍了。大臣們誰也想不到一個國使竟能在韓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時人人驚愕無言了。
“散散散!”嬴政連連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誰也沒見過年青的秦王在朝會失態,幾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了。最後還是李斯說話:“秦王看重韓非,我等亦為國謀。皆為秦也,無須上心。我意,上將軍能否借探病為由,與韓非兄深徹一談。畢竟,韓非兄融合於秦,國之大幸也!”幾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與秦王與韓非皆有少,兩廂無礙,自然是說動韓非的最佳人選。所以,李斯話方落點,幾位大臣一口聲贊同。不想蒙恬卻皺眉搖頭道:“韓非此來,深謀之相,只怕他鐵口不開,你卻奈何?”尉繚笑道:“他開不開口不打緊,只要你說得進他心,其後形跡必見,何求其開口允諾?”眾人連連點頭,只有姚賈冷冷一笑道:“諸位大人,韓非之怪誕秉
世所罕見,上將軍盡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