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痛定思痛嬴政王車連夜飛馳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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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軍大敗的消息傳到咸陽,秦國朝野窒息了。
秦王嬴政一把撕碎了軍報一腳踢翻了書案,連連咆哮卻又聽不清罵辭。趙高嚇得瑟瑟跪伏,生平第一次當場溼了衣褲。李斯蒙毅也是手足無措,既不知如何能使秦王平靜下來,更不知如此發作的秦王還會做出何等可怕的事來。可是,李斯蒙毅沒有料到的是,秦王的震怒咆哮越來越微弱,漸漸地沒了聲息,只靠在大柱上兀自涔涔冷汗。良久,秦王終於接過了趙高惶恐捧來的汗巾,抹了抹額頭,嘶啞著聲音撂下一句話:“兩位善後,會同丞相。”猛然轉身走了。
三三夜,秦王嬴政一直沒有走進書房,急件密件頓時堆積了十幾張大案。李斯無奈,只有教蒙毅守在秦王書房應急,自己索
住進了丞相府,與王綰沒
沒夜地緊急處置敗軍事宜。蒙毅守在王書房寸步不離,擔心秦王又無以得見;憂心父親又不能違法探望,以致憂心忡忡,連飯也斷了。一夜,趙高突然
面,蒙毅立即喝住了趙高,問秦王情形。趙高卻苦兮兮皺著眉頭,只說是來拿一件物事,而後惶恐低頭,一句話也不說了。蒙毅自來不齒趙高,見狀一臉厭煩地揮了揮手,趙高立即風一般去了。
第三暮
時分,李斯匆匆回到了王城書房,對蒙毅敘說了與王綰共商的種種處置,又商議了幾件急需處置的王族子弟敗軍貶黜事,兩人這才疲憊地坐下來開始晚湯。蒙毅三
未食,與李斯第一次用飯,心緒顯然舒緩了許多。晚湯後蒙毅敦促李斯回去歇息,李斯卻連連搖手。於是,兩人對坐煮茶,卻又相對無語。
“敗績有數了?”良久,蒙毅低聲問了一句。
“如此敗績,未嘗聞也!”李斯輕輕一嘆“片時連失兩壁,一夜連退三城,三三夜大敗逃,一無反擊之力…七都尉戰死,八萬六千三百一十三名士卒拋屍,撤回十餘萬,人人帶傷…糧草器械軍輜,全數丟失…淮北之地,悉數被項燕軍收回…”
“…”蒙毅一個哽咽,雙手捂住了臉膛。
“兩主將,廷尉府暫押了,待決…”
“一戰若此,家父何堪!”蒙毅一拳砸案淚水泉湧。
“老將軍,終究沒亂。否則,此次必全軍覆沒也!”
“戰敗當罪。長史,無須為家父辯解。”李斯起身走到自己公案前,從案頭一方銅匣中拿出一支大的竹管過來道:“此乃老將軍戰場急件,你且看看。”蒙毅搖搖手道:“家父負罪,我或連帶,不當看。”李斯道:“這宗密件,乃老將軍從戰場報給長史署的公文,本當早給你看。奈何老夫閃念差錯,既未呈送君上,亦未知會於你,悔之晚矣!”蒙毅頗
驚訝,接過飛快地瀏覽一遍,不
苦澀笑道:“家父這急報只說了戰事方略,又沒說自家如何反對,更沒申明呈報王書房,大人卻如何呈送君上?再說,雖是公文式樣,抬頭卻是給大人的,
不
我看實在無妨。”李斯嘆息道:“我固不違法,然卻違心也!老將軍此舉,定然有所期冀。老夫當時揣摩,老將軍很可能
經老夫之手,將此件知會尉繚子,或知會王翦老將軍,此兩人資望深重,若能指李信之謬,或可直陳秦王。老夫卻…惜哉!惜哉!”蒙毅苦笑道:“大人無須自責,假若是我,我也不會
任何人。李信正在氣盛之時,君上正在
賞之際,老國尉與王翦老將軍遠離戰場,縱有評判也未必有用。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正逢君上
賞之李信?”兩人圍著紅亮的木炭燎爐一時說開去,諸般
慨不勝唏噓,不知不覺已是三更了。蒙毅道:“君上三
不進書房,會否病倒?”李斯默然片刻沉重搖頭:“難說。”蒙毅道:“得設法見到君上,索
我闖宮!”李斯連連搖手道:“不可不可。君上非常人,斷不會置國事於不顧,也不會容不得一場敗仗。”蒙毅急迫道:“這次不一樣,吼叫得聲音都嘶啞了。”李斯嘴角
出了難得的一絲淡淡微笑:“吼歸吼,可你聽見吼了些甚?”蒙武恍然道:“是也!哇啦哇啦好大一陣子,一句罵辭也沒聽出。”李斯敲了敲燎爐,頗有些意味深長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怒而不知何罵,大體已是省察自己了…不急,君上若能深徹省察,秦國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蒙毅一拱手道:“與大人言,謹受教。”正當此時,一陣急迫的轔轔車聲清晰傳來,兩人幾乎同時倏地站了起來。蒙毅快捷許多,一個箭步已經掠向了門廳。李斯趕到廊下,車聲已經遠在王城之外了。兩人正在張望,一個少年內侍匆匆跑來一做禮道:“稟報兩位大人,趙令要我知會兩位大人,君上趕赴頻陽去了!”
“蒙毅,帶上那捲書報,快追君上。”李斯沒有絲毫猶豫。
“好!”蒙毅疾步回身取了一卷文書,身影飛出淹沒在了暗夜之中。
嬴政將自己關了三三夜。
松柏森森肅穆靜謐的太廟,是嬴政在茫然漫步中撞進來的。當時趙高見秦王出了東偏殿,連忙飛快地對兩名小內侍一陣叮囑,三人便跟著秦王去了。兩名小內侍遠遠在前,趙高若即若離在後,手忙腳亂地示意著遠處的各身影迴避開來。茫茫然的嬴政走進了深深的王城苑囿,走過了兩處夫人嬪妃們的寢宮,走過了碧藍的湖畔,走過了火紅的胡楊林,走出了雄峻的王城北門,走進了北阪松林塬下的太廟。嬴政大踏步走著,逢彎拐彎遇橋過橋,奇蹟般沒有一個閃失,沒有一個磕絆。身後的趙高瞪著兩眼疾步遊走左右,既不能進入秦王目光,又須得能夠隨時撲上去抱住秦王,時不時一身冷汗。被兩個小內侍遙遙示意迴避的嬪妃侍女們,雖已經紛紛躲在了柱後林下,卻都驚喜萬分地要目睹難得一見的秦王。此刻遠遠看去,秦王目光直愣愣向前,腳下卻一步不差地大步走著,穿過了亭廊穿過了樹林,儼然一個目盲的神仙在天街遊走,女子們驚愕得人人緊緊捂住了嘴巴不敢出聲。然則,在嬴政心頭的世界裡,天地間沒有一個人影,漂浮的宮殿沒有任何聲音,自己被風吹上了天空,身不由己地飄飛著茫然虛浮地遊蕩著…使嬴政恍然醒來的,是那濃郁而
悉的松柏香火氣息,是烙印在心靈深處的記憶。走進太廟石坊,尚未進入太廟正殿庭院,嬴政便在寬闊的松柏大道停止了腳步。凝視著巍然聳立在北阪山
的高高殿堂,嬴政停止了
息,也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
“太廟令,秦王嬴政,沐浴齋戒三。”
“君上,非祀非典…老臣奉命!”看著趙高惶急萬分的種種示意,老太廟令終於明白了,連忙去匆匆部署了。片刻之後,嬴政走進了太廟正殿東側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門隆隆關閉了,從太廟署開來的一隊甲士立即鐵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自有王權社稷,君王的沐浴齋戒是最為神聖莊敬的禮儀。因為,君王沫浴齋戒之後要與遠去的祖先對話,要接受天地神靈的啟示。走進沐浴齋戒程式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攪擾的。然則,嬴政的想法卻很簡單:找一個清靜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過來的一瞬間,嬴政恍然醒悟,惶急的匆匆奔走原非夢遊,他是被靈魂指引到太廟來的,只有自囚於肅穆靜謐的太廟,他才能鎮靜自己清醒自己。
嬴政拒絕了繁瑣的沐浴禮程式,吩咐趙高守在門口不許太廟司禮靠近。走進了浴房,脫去了冠帶,趟進了熱氣蒸騰的碩大熱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嬴政長吁一聲閉上了疲憊的雙眼,在蒸騰水汽中朦朧睡去了…白髮散亂的蒙武嘶吼著揮劍搏殺,漫無邊際的灰黃呼嘯著翻卷著淹沒了黑森森的叢林,
完最後一批大箭的連弩營將士們奮然躍起卻又如同山洪中的石頭一般被捲進了洶湧而下的泥石
,沒有一塊石頭能夠倖免,雲天蒼黃,大地蒼黃,草木蒼黃,最後的黑
在天邊抹去,一切的一切都被混沌的蒼黃淹沒,突然,一隻黑鷹閃動著血紅的羽
閃電般從雲端衝出,裹挾著隆隆雷聲撲進了漫無邊際的蒼黃海洋…
“李信——”一聲驚恐的嘶喊,嬴政從熱氣蒸騰的水霧中霍然躍起,嚇得聞聲撲將進來的趙高生生跌倒在池沿撞得一臉鮮血,哇地放聲大哭:“君上!不能如此!君上是天下聖王啊!”嬴政赤著水淋淋汗淋淋的身子,轉身打量著驚恐萬狀的趙高,目光中第一次
出一種罕見的柔和:“小高子,給傷口上藥去,沒事了。”趙高一抹臉上鮮血倏地躥起,君上殺了小高子,小高子也不走!嬴政淡淡一笑,不走好,不走待著。說著,嬴政跨出了熱池,走向另一邊的大池。趙高一個箭步搶前,匍匐在地連連叩頭,君上不可!冬
熱沐浴之後,非經兩個時辰不能入冷池啊!嬴政又是淡淡一笑道,小高子,燥熱得緊,要麼你拎桶冷水澆過來。趙高哽咽著一躥而起,君上只要不下冷池,小高子保君上神清氣
。說話的同時連番動作,先給赤
的嬴政包上一方大汗巾,接著窗戶大開燎爐移開,清新的風夾著濃郁的松柏香氣浩浩入屋,立即清涼一片。嬴政堪堪落汗,趙高又飛快抱來一
大被包住了嬴政身子,再用汗巾迅速搌去嬴政額頭密麻麻汗珠,又連忙抱來一領貂裘等候在身旁。看著趙高陀螺般飛轉,嬴政搖手道,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說罷一裹大被光著腳出了沐浴房,踏著厚厚的紅地氈穿過連接甬道,走進了齋戒宮室的起居房。
在這間裡外三進的齋戒起居房裡,嬴政開始了靜靜的思索。
嬴政是認真從頭想起的。滅趙之後,他對所餘四國已經有了輕慢之心,將他們看作枯木朽株,而不是看作強敵,應有的謹慎戒懼不期然地輕淡了。多少年來,山東六國只有趙國有抗衡秦國的實力,基於這一天下公認的事實,秦國君臣在對趙方略的所有方面都是極其認真的。滅趙之後,嬴政親赴邯鄲慶賀了那場最大的勝利。之後,在對燕方略上,秦國君臣第一次出現了雖不甚明顯卻又分明存在的歧見,其間本,是身為秦王的他第一次有了輕慢之心。若非那次突如其來的荊軻刺殺事件,他很可能當真信奉王道撫遠而使天下臣服的方略了:以燕國為楷模,對臣服之國保留相當大封地以為社稷延續。果真如此,秦國一統天下之偉業何足道也,一次簡單的權力更替而已。那次,王翦鄭重地上書提醒了,可他沒有上心。太子丹使荊軻刺秦之後,他立即下令開始滅燕之戰,與其說真正接納了王翦上書,毋寧說更多帶有憤然懲罰燕國的復仇之心。滅魏之後,他的輕慢之心重新泛起了。中原三晉覆滅,趙魏兩個曾經的山東霸主不復存在,底定天下之勢已成,齊楚兩國該當是水到渠成地滅亡了。對於楚國,嬴政尤其蔑視。在秦孝公之後的秦楚百餘年對抗中,楚國除了幾次微不足道的小勝,幾乎從來處於下風。以山東六國的說法:“欺侮楚國,莫秦為甚也!”當王翦提出要以六十萬大軍滅楚的時候,他確實認定這位老將軍已經暮氣甚重了。李信要以二十萬大軍滅楚,他之所以當場顯出讚賞之意並全力認定實施,在於他心頭始終閃動著一個意念:大軍壓境,楚國或可不戰而降。果真如此,六十萬大軍豈非太過揮霍?雖然,他也提出了兩步走想法:先以二十萬大軍滅楚,再圖大軍南下平定百越;然則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這與其說是同時接納了兩方對策的兼聽,毋寧說是否定了拋棄了王翦的主張。因為,他當時所以如是說,確實是基於撫
這位老將軍的念頭,內心的話卻是:二十萬大軍能滅楚,自然也能平定百越。
目下想來,他這個秦王與李信,都被楚國脆弱的表徵惑了。多年來,楚國政變多生而朝局混亂不堪。自支撐楚國的
申君被家臣李園謀殺,楚國權力便落到了卑劣如同趙國郭開的李園之手。這個李園依靠先後進獻妹妹李環於
申君、楚考烈王而暴發。李環生了兩個兒子後,楚考烈王死了,李園遂蠱惑自己的外甥楚幽王
亂無度,以致楚幽王即位十年身空而亡。李園擁立另一個外甥(哀王)即位,不到兩個月,便被蓄謀已久的王族公子負芻聯結老世族殺了哀王和李園,負芻自立為楚王…如是亂象連綿,軍力自是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此前王賁奔襲楚國遊刃有餘,十
連下十城,楚國大氣都不敢出。凡此等等,都是事實。李信據以評判楚國脆弱,嬴政據以認同此論,甚或朝臣們也都認同這種評判。表徵論之,沒有錯。然則,當此之時,何獨王翦不如是看?嬴政記得很清楚,王翦言及六十萬大軍滅楚的理由,沒有一句涉及楚國諸般表徵,而只說及楚國基本國情,山川廣袤而族族藏兵,其中最要緊的論斷是:“楚非尋常大國,非做舉國決戰之心,不能輕言滅之。”如今,數萬將士已經用血
之軀證實了王翦的
察力。
戰敗消息傳來,震怒的嬴政找不出為自己辯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亂的爆發中連咒罵的對象也閃現不出。就實說,嬴政沒有推諉過錯的惡習。嬴政崇尚自己的曾祖母宣太后,那種勇於承擔戰敗罪責而自裁的烈烈英風,一直是嬴政所追慕的。接李信敗報,各閃念轟轟然一團在嬴政心頭炸開,最明亮的一閃是李信之敗絕非偶然,絕非進兵路徑之類的細節所致。既非偶然,必然何在?思緒翻飛,見事極為快捷的嬴政卻捕捉不住一個切口,在那一刻,嬴政的心智驟然亂了…此刻退一步想,縱然李信不採用奔襲戰法而穩紮穩打,又能如何?李信二十萬兵力能準保戰勝項燕的三十餘萬楚軍麼?從戰場事實看,確實很難。嬴政也還記得,謀劃方略時李信對楚國兵力的預料是至多三十萬。對此,他自己也是認可的。然則,戰場事實是,僅垓下與汝陰兩地的楚軍已經三十萬有餘,且不說郢壽之兵、水軍舟師以及世族封地之私兵,如此足證楚國彈
極大。其潛在兵力遠在三十萬之上。如此評判,李信也好,嬴政也好,都是在戰場大敗之後才恍然醒悟的,只有王翦,是遠在發兵之先想到的。何獨王翦能在事前有如此清醒的
察?而所謂運籌帷幄,所謂廟堂決策,所需要的恰恰便是這種
察,這種遠見,這種預謀之期的冷靜與清醒。大錯鑄成而痛悔不及的事後聰明者,絕非領袖群倫而能開創千古大業之雄主。嬴政若無這般才具,何以一統天下?唯其如此,嬴政始終在反覆地拷問自己:王翦何能如此,嬴政為何不能?
踽踽獨行,悠悠沉思,嬴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
少年嬴政與王翦相識之時,王翦已經年近三十了。其時,王翦雖然還只是堪堪立起將旗的低爵千夫長,但其穩健清醒與獨具一格的冷靜處事,已教少年嬴政留下了極其深刻的記憶。後來,正是王翦與蒙恬這一雙臂膀,扶持嬴政在最艱難的少年時期站穩了腳跟。十三歲的嬴政即位為秦王,曾經多次說過,將軍足為我師也。於是,王翦的“秦王師”之名不脛而走。然則,嬴政與王翦蒙恬的患難情誼卻也漸漸淡了。當然,與其說是淡了,毋寧說轉化成了一種受君臣法度制約的同心共事者的相處。嬴政還記得,自己對王翦深具厚望,做太子時曾經將自己蒐羅到的所有兵書都送給了王翦。正是這些兵書。使後來的王翦有了本
的躍升,由一個有豐厚實戰閱歷而又深具慧心悟
的低爵將軍,變成了一個真正具有運籌大戰之才華的名將。雖則如此,王翦的稟賦才華卻始終如平靜深沉的湖海,始終有一種持重沉穩的風貌,極少掀起張揚的波瀾。即或在統帥幕府這樣的專斷場所,王翦也極少疾言厲
,以至所有的新銳將軍們都敢於在王翦幕府氣昂昂地敘說自己的戰法主張,甚或與王翦多有爭辯。與白起、李牧這般以統軍剛嚴著稱的名將相比,王翦多少顯得有些木訥而不具威勢,多少靠近燕國樂毅,卻又少了樂毅那份貴胄名士的灑脫。與王翦對坐論事,嬴政時常有一種恍若面對老丞相王綰的錯覺。因為,王翦論戰事,從來不在戰法上做備細的敘說辯駁,而只做大局大勢之剖析評判,幾乎與李斯尉繚等廟堂謀劃大臣一般。自然,嬴政並沒有因此而認為王翦大而無當。然則,嬴政
銳地覺察到了王翦的一種心態:戰場戰法是將軍幕府的話題,君王廟堂無須論及。嬴政則自認為尚算知兵,更認為,事前論及戰法只能對戰場統帥有利。故此,對王翦那種頗有君王只要
兵於將而不須干預戰法之意味的方式,嬴政多少有些淡淡的不快。要李信申明滅楚戰法,再徵詢王賁滅楚戰法,嬴政之所以在滅楚之前務求戰法方略清晰明確者,
源在此也。
戰國之世,擁有赫赫戰功而如王翦風貌者,絕無僅有。
然則,仔細想來,王翦卻有一樁幾乎可以稱之為奇蹟的最大的長處:自來打仗沒有錯失,沒有明顯的錯令缺漏。與此同時,王翦也沒有奇絕之戰。嘗有人言,王翦無奇戰。嬴政聞之,總是淡淡一笑。戰場以戰勝為本,奇與不奇何足道也。然則,嬴政也很清楚,所謂王翦無奇戰者,其實說的是王翦才具平平而已。平心而論,此前的嬴政也多少是認同這種評判的。蓋戰國之世多奇才名將,兵家之謀略,戰場之縱橫無不大放光華,以至天下口碑對名將之評判幾乎近於苛求。一戰而沒有使天下嘖嘖讚歎的奇絕運籌,名士聚會便沒了爭相議論的興致,此戰準定被認為平平,而統兵之將也必然被指為平庸。縱然戰勝,時人亦皆歸於天意運氣之類。此風之下,楷模名將大有人在:大戰之奇若白起,等量圍困,一戰聚殲;救援之奇若孫臏,圍魏救趙,開運動戰之先河;奔襲之奇若司馬錯,千里越秦嶺,輕兵下巴蜀;固守之奇若田單,六年守孤,火牛陣一舉復國;伏擊之奇如李牧,平野草原而能匿兵數十萬,一舉長驅匈奴;狙擊之奇如趙奢,狹路相逢勇者勝,血戰強敵而開敗秦首戰…凡此等等,王翦皆無。滅趙滅燕兩場大戰,都是耐心固守而謹慎求戰,成則成矣,戰法確實沒有多少值得說叨的。老秦人尤喜談兵論戰,輒逢捷報無不爭相傳頌戰勝之奇絕奧秘,而自王翦統兵,秦人相聚議論捷報便只有一句口讚了:“上將軍又勝一戰!”之後便沒了話說。相映成趣者,年青的王賁一戰而聲譽鵲起,被老秦人津津樂道地終掛在口邊。究其實,在於王賁戰法之奇使老秦人大覺酣暢淋漓:小戰如平定韓亂,八路進兵眼花繚亂;奔襲戰如飛騎襲楚國,迅捷如閃電,旬
下十城,堪稱飛兵之最;大戰如滅魏,以水為兵,五萬人馬滅大國,簡直是蛇
象!這些,王翦也沒有。嬴政確信,王翦若是王賁,中原之戰定然是另一種打法,肯定是勝,也肯定依然沒有驚喜的
花。
然則,戰場為何物?戰爭為何物?
國家大爭,為求奇絕而寧可敗之,豈不大謬哉!
自兵爭問世,戰場從來是雙方大軍為國家而一決勝負的角力場。此間之本所在,是國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將才華之譭譽。唯其如此,主將能以看似平淡無奇之方略而完勝敵國,寧非大幸哉!相對於邦國大計所需要的勝利,有否奇絕之戰,實不足道也。毋寧說,奇絕之戰因其求奇求絕,而必然具有不確定的風險;平戰而勝,則因不求奇絕而唯求戰勝,必然具有確定的勝算。身為最為國家利害計的君王,是選擇確定的勝算,還是選擇不確定的風險,豈不明矣!冷靜縝密而有兼思之
襟,善於籌劃盤
錯節而多有意外變化之總體大戰,此乃王翦之長也。拋開大國決戰的深層
基,而過分看重戰場謀劃之奇絕華彩;此乃李信之短,嬴政之失也。平心而論,將目下的秦國大將一個個數來,能統率舉國之兵而
滅最大楚國者,非王翦不能也。痛定思痛之後,即或是王賁,嬴政也不能放心了。畢竟,崇尚武安君白起的王賁尚未老辣,多少與李信更為相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