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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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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旅車隊抵達臨淄時,經多見廣的頓弱驚訝了。

臨淄城外的綠茫茫原野上,帳篷點點炊煙飄浮,恍若陰山草原搬到了東海之濱。一片片帳篷營地間的條條小道上,連綿不斷地出現了一輛輛車一坨坨人,匯聚到天下聞名的臨淄官道上,汪洋動著湧向了遙遙在望的雄峻城郭。這條素來通暢無阻的寬闊的林蔭大道,驀然變成了人牛馬的河,人皆舉步維艱,只有隨波逐。商旅車馬則本無法上道,只好紛紛在道下田野尋機穿,或尋覓營地,或搶奪入城時機,於是乎煙塵漫天人聲喧嚷,炎炎烈下紅霾籠罩天地。

雖然,頓弱已經清楚地知道這是五國貴族的大逃亡,然一朝親眼目睹,仍不免心頭怦怦亂跳。目下,秦國整頓新地尚且乏力,秦國派往各滅亡國的官吏尚難以有效整飭民治,秦軍主力又分佈在各個戰場,少量鎮撫守軍對無數隘口關津本無法控制。各滅亡之國的老世族們便趁此時機,大舉逃向最後的齊國。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與支脈,封地民眾也依著千百年傳統追隨其封主逃亡,動輒數百數千,大族人馬更是數以萬計,再加上糧草財貨謀生傢什,其聲勢之大可想而知。頓弱最悉燕齊兩國,聽過無數燕齊人士有關當年燕軍破齊時齊國民眾大逃亡的種種故事,然與今情形相比,當年的齊民眾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囂,且塵上矣!”站在城外一座山頭遙望的頓弱,油然想起了這句秋老話。

頓弱的車隊馬隊一直在城外駐紮了三,才得以在夜半時分獲准入城。令頓弱驚訝的是,這等時刻齊國竟然還能冷靜地盤剝搜刮逃亡者,甚或連商旅也一齊裹挾著盤剝搜刮。頓弱的這支秦商人馬入城,被暗示著強收了一百金。齊國以“防間”為由,對所有請入城者均實施官吏勘問與財貨搜查,統謂之勘查防間。這種勘查煞有介事地分為三步。其一,凡請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須得先十金為“請”後世話語,便是申請金。其二,確定能否進入臨淄的依據是財富多寡。財貨總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則一律派往指定郡縣,為此,便要全部搜檢財貨,包括清點車馬。其三,若獲准人城,則入城者得將財貨之半數繳納於臨淄官庫。其四,凡獲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帶十個依附人口,無論家人僕人都包括在內,若增加依附人口,則一口繳納一百金。凡此等等折騰搜刮,進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臨淄者一至多百餘人而已,且只能是擁有充裕財貨的老世族嫡系。追隨封主逃亡而來的附庸庶民與世族支脈,則只能在城外郊野宿等候。

進城後,頓弱看到了齊國丞相後勝專門頒下的《臨淄防間令》,不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陣。後勝之令雲:“齊自管仲富國,臨淄向為天下康樂大都。非財貨殷實,無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樂業也。故,凡人齊國,得以財貨之多寡為衡平。舉凡財力不足以在臨淄立足者,得一律遷入郡縣拓荒。”商社總事稟報說,齊國如此處置民,業已使齊國大生亂象。庶民與世族支脈惶惶不安,紛紛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領主則唯恐失去基,更是憤怒之極,終哄哄然聚集到臨淄王城前呼天搶地。齊王建與丞相後勝,則全然不予理睬,只派臨淄守在外虛與周旋。逃亡世族忍無可忍,對齊國的憤怨越積越深,很可能在醞釀更大圖謀。種種折衝往來反覆,整個臨淄整個齊國,已經亂哄哄熱騰騰不亦樂乎沒了章法。

頓弱進入臨淄城,住進了秦國商社。

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他國,這在秦國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東出以來,秦國邦有四個分支:一是執掌使節往來的行人署,二是執掌邊地歸化部族與相鄰部族方國的屬邦署,三是執掌秘密刺探的黑冰臺,四是以商旅名義駐紮各國都城的商社。因為商社之為邦,只是由實際是官身的相關頭領實施,而並不妨礙商社的統合民間商旅之功能,實際是官民兼具,邦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說。在秦王嬴政之前,這四支人馬通常分作兩個系列分領:行人署與屬邦署,歸屬丞相府政務;黑冰臺與各國商社,則分別歸屬該時期主掌縱橫大計的重臣掌管,若張儀範雎等名相,則四者一統。自秦王嬴政籌劃一統天下開始,任頓弱、姚賈為上卿專一執掌邦,四分支則統由兩人執掌。滅燕前後,頓弱執邦之牛耳。後因頓弱在趙國被郭開折磨瀕死,養息數年,姚賈便成了主領山東邦的大臣。此次姚賈奉命坐鎮楚國民治,頓弱又病癒復出,故邦四分支又歸屬了頓弱執掌。

列位看官須知,戰國列強鐵血大爭,無所不用其極。此間,每個國家都將“用間”作為邦周旋的一個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說,戰國之世的邦活動與間諜戰完全一體化。所以,戰國邦之實質,是一種間戰邦。所謂遠近攻,這個“”字,其實際含義是間戰邦,其本質依然是戰,是服務於戰爭的破戰。合縱連橫之所以驚心動魄,之所以波譎雲詭,其實質正在於間戰邦的全方位

至少,這種間戰邦的實際內容有四個方面:其一,使節以說服對方國君權臣為軸心的上層斡旋,此為“說客”邦,是官方邦的正面體現;其二,以重金、言為主要手段,分化敵方陣營;其三,以名士大臣與技能異士進入一國,說動該國實施某種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謂“間臣”也,典型如韓國派出赫赫水家大師鄭國實施疲秦計;其四,以高明劍士為刺客實施秘密暗殺,剪除最危險最直接而又無法分化的敵對人物,典型如荊軻刺秦。凡此等等屢見不鮮,絕非秦國獨有。雖然,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秋戰國時期各國專司“間戰”的機構名稱了,然從史料所載的事實足以看出,那時的“間戰”之烈,與所有方面一樣,都達到了中國歷史的最高峰。然則,戰國間戰與後世之陰謀政治決然不同。其本之點在於:秋戰國之間戰不對內政,而只對外;而後世之陰謀政治,則將秘密力量使用於刺探監控臣下與政敵。也就是說,秋戰國之間戰,只作為國家手段對外使用,而不是國家內部的干政力量;而後世王朝之陰謀政治恰恰相反,將秘密力量作為對內的政治手段使用。

《孫子兵法·用間篇》雲:“非聖智莫能用間,非仁義莫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微哉!微哉!

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可見,秋戰國之世,間戰之利用,只在於戰爭與邦兩方面,目標極為純正,因而被視為“聖智上智”者的高端戰場,實在不帶有後世的陰謀底。以秦國而論,將秘密間戰作為邦方略,也是其來有自,並非自秦王嬴政開始。張儀以間戰邦分化六國合縱而成名於天下,范雎以間戰邦在長平大戰使趙國換將而大獲成功,堪稱秦國間戰邦的經典戰例。秦王嬴政時期,尉繚子與李斯先後明確提出,以間戰邦作為削弱分化六國之有效手段的總體方略。尉繚子云:“…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李斯提出的間戰方略則更有了具體步驟:“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良將隨其後。”這裡,李斯將間戰邦與兵爭渾然一體,呈現出步步進摧毀敵國的三個環節:重金收買——利劍刺殺——大軍隨後。也就是說,以間戰邦弱化敵國,以銳大軍摧毀敵國,這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戰略。

此次頓弱人馬以商旅之身進入臨淄,是秦國間戰邦的又一謀劃。

秦王嬴政與李斯頓弱會商,君臣三人一致認為,齊國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壓而內分化,很可能促使齊國不戰而降,避免最後一場大血。目下列國老世族大舉入齊國,秦國若明派使節入齊,很容易發列國老世族群起鼓盪齊王抗秦之風。而隱匿身份進入齊國,既不妨礙秘密周旋,亦有利於暗中探察亡勢力的真實圖謀。若公開使節之身,反倒行動不便,尤其不利於秘密分化齊王建與丞相後勝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還著意申明瞭此次方略:“齊國徐徐圖之,不求其快捷,務求其平順。與其快而生亂,使天下世族再度竄星散而後患無窮,莫如從容著手,內化外壓降齊國,則非但齊國可下,天下貴族之患一舉可定矣!”頓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與其說是分化齊國,毋寧說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圖謀,對復辟之患未雨綢繆。無論如何,總歸是鼠不見天也!”一語落點,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來。

臨行那,秦王在十里郊亭特為頓弱餞行。三爵飲罷,頓弱辭行登車。嬴政殷殷執其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目下之齊國,盡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陰謀橫行,上卿務以安全為計!”頓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憂也!郭開天下第一陰毒。尚不能奈何老臣,亡鼠輩何足道哉!”暮時分,一輛青銅高車駛進了與王城遙遙相對的林蔭大道。

數十年前,這裡還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學宮,如今卻已經是燈火煌煌的貴商坊了。齊王建即位四十餘年,稷下學宮早已經因為士子失而清冷。後來,在丞相後勝的富國謀劃下,這裡被改成了聚集列國大商的貴商坊。齊王建原本要學秦國,要叫做尚商坊。後勝卻說“尚商”兩字尊崇全部商賈,與舊學宮只接納富商大賈有別,當做“貴商坊”齊王建素無定見,也就哼哼哈哈著接納了。在兵戈盪的數十年裡,唯獨齊國遠離戰火,山東大商便水般進入了齊國,使臨淄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風華,貴商坊便成了齊國的金淌財之地。近幾年秦楚大兵,楚國大商更是紛紛將基轉移到了齊國。一時間,楚國商旅的豪闊酒肆成了整個齊國最顯赫的遊樂聚會所在,也成了匯聚關下亡世族的淵藪之地。

青銅高車轔轔駛來,停在了燈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車上走下了一個鬚髮雪白而又備顯滄桑的老人,袍服冠帶無不華貴,卻又隱隱遍佈無法清洗乾淨的風塵遺蹟;手中一支銅杖,杖頭卻赫然顯出空蕩蕩一個脫落了珠寶的鑲嵌孔;車馬良,卻又處處可見輪廂磨損與馬具修補;甚至,那個駕車的馭手還穿著泥汙未去的髒衣,頭上還纏著一圈滲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肅立的酒僕立即看出了來路:又是一個逃亡老貴胄到了。

“大人請隨我來。”酒僕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車。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兩字。

“大人,聚酒苑盡為貴人聚會,酒價頗高…”酒僕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財貨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徑自大步去了。

“大人見諒。”酒僕連忙快步趕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諸多貴胄都成了一夜窮士,總事叮囑不得不如此。大人,這邊。”老人驟然火起,冷冰冰憤憤然地跺著銅杖高聲嚷嚷起來:“這便是天下大邦麼?見利忘義!刮我財貨!到頭來只能自取其辱!”大廳內紛紜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過來,幾個客人立即呼應,一片斥責聲風風火火地瀰漫開來。一個顯然是領班執事的風韻女子立即輕盈地飄了過來,一邊親自扶住了老人,一邊笑道:“大人息怒,有金沒金一樣是貴客啦!來來來,小女侍奉大人進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銅杖,一副不屑再與人計較的神態,被女執事扶著走進了另一道豪闊的大門。

一進大門,煌煌銅燈之下無數半人高的隔間沉沉一片,哄嗡聲瀰漫一片,老人不大皺眉頭。女執事邊走邊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卻講不得規矩法度了…這聚酒苑原是稷下學宮的爭鳴堂,分了三進,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個幽靜去處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開女執事道:“老夫與一個老友有約,執事自家忙去了。”女執事一副看慣憤懣亡者的豁達模樣,嫣然一笑,飄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紅氈上漫步走著,打量著甬道兩邊醺醺痛飲的落魄亡者們,嘴角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飲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盤狼藉,人們哭笑各異地吃著喝著憤然咒罵著,全然不在乎對誰說話有沒有人聽,華貴糜爛的氣息完全淹沒了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進更為豪闊,隔間有大有小,青銅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應酒侍女穿梭般飄然來去。老人憤憤然兀自嘟噥著,走到一個大隔間道口,見一個爛醉的客人被兩個酒僕抬出去了,老人便黑著臉走進去坐進了那張空案,大聲嚷嚷一句:“好酒好!快上啦!兩位份!”相鄰幾張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顧自地痛飲了。及至送來酒,老人黑著臉立即自顧自開吃開喝,誰也不看。

“痛飲半,敢問足下高名上姓?”鄰座一箇中年人高聲大氣。

“韓人張良…敢問足下?”答話者顯然地沉鬱許多。

“老夫楚國項氏,打敗了!”